三騎回到縣衙。錢牟仍昏迷不醒,兩策士則是大汗淋漓,氣吁吁。喬泰和馬榮將三犯一齊方緝捕收管。方緝捕就是方正。縣衙緝捕之職屬外勤,只因其時衙員隸役人數不足,故狄公命方正兼了外勤二職,統領皂、壯、快三班。
洪參軍於衙書齋正替狄公更,喬、馬二人走了進來。馬榮將鐵盔向腦後一推,去額上汗珠,對狄公贊道:「老爺大智大勇,一出空城計就將他們嚇得暈頭轉向!」
狄公淡淡一笑道:「自古兵不厭詐,擒錢牟,只宜智取,不可強攻。即便我們有兵二百,亦非戰一場不能取勝。須知,錢牟並非膽小如鼠之輩,他豢養的那幫打手亦多亡命之徒,必會與我決一死戰。我自知做強我弱,故從一開始便琢磨如何用假象威嚇錢牟一夥,使其產生大局已定,我們必勝的錯覺。始時我打算裝扮一名巡邊的黜陟大使或觀風俗使或欽差大臣,聽了陶甘的回稟,知錢牟手下有不軍逃卒,便更改了原來的計劃。」
喬泰問:「我們智擒錢牟襲縣衙之眾后,老爺仍將凌剛及五名軍卒放回錢宅,此舉豈不是養虎患?若錢牟得報后遣人打聽虛實,探出城中並無軍屯駐,我們的空城計不一就唱不下去麼!」
「當年諸葛亮若不是大開城門,羽扇綸巾,琴城樓,司馬懿又焉能退兵?今日之事,道理亦然。我之功,實在此擒故縱一舉。在他們看來,將已拿獲的六名軍卒遣回錢宅,可謂放虎歸山,縱龍海。一個常人,若無投鞭斷流之師做其後盾,是斷不敢如此行事的。凌剛一介武夫,絕不會想到其中有詐,錢牟倒是個細之人,但就是他也不得不為此舉所,競信了軍已達蘭坊的假信。他倒是橫下一條心,與我們背城借一,然他的幫兇則早已軍心大,再衰三竭,尤在我們暗示他們只懲首惡,不問脅從之時,便更不肯為錢牟賣命了。」
洪參軍問:「軍進駐蘭坊的假信只能瞞人一時,終非長久之計,不知此事如何收場?」
「依我觀之,假信一經傳出,一縣之眾必先一傳十,十傳百,街談巷議,眾說紛紜,進而加油添醋,以訛傳訛,越說越玄,直說到這支軍乃天兵天將下凡,雲里來,霧裡去方休,故我們無須對假造軍一事心。現在我們的燃眉之急,首先應是將三班六房一應衙員配備整齊,然後審理錢牟一案。陶甘可即去知照本城四坊坊正速來見我,並將城中五行八作的行頭會董於午牌時分邀至行中,我與之敘話。洪參軍與方緝捕可率行卒十名徑去錢宅,與管家鍾厚將宅中細錢帛清點造冊,封室之中。宅中眷並家奴侍婢仍於原,等候發落。到了錢宅,方緝捕可好生尋查兒下落。喬泰與馬榮即去四大城門巡視,查看凌剛有無遣兵丁值戍守備,並將非他管束的家丁分別鎖於四城門箭樓之中。若是萬事皆妥,你二人即可知照凌剛,他已正式復原職。你二人務將那近五十名軍卒的履歷細細查實,但凡無臨陣逃或因大故逃跑劣跡者均可重新招募伍。今日下午我要備文將此上呈長安兵部,並請火速遣二百軍來蘭坊職司城守。」
洪參軍捧來一大壺熱茶放於狄公書案之上。
不多時,陶甘便將四坊坊正喚到。四人進得衙書齋,見了狄公,無不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坊正均由縣衙從當地人中選聘,為府與百姓之紐帶,掌管坊門管鑰,按比戶口,督察非,催驅賦役,食朝廷俸祿,聽縣行差遣。然這些年錢牟在此弄權,這些份之事坊正們卻都荒廢了。再者,坊正大小也是縣衙一名吏目,新縣令走馬上任,他們應出城三里恭迎,但直到陶甘前去傳喚,他們誰也沒向衙門邁進一步,一是玩忽職守,二是怠慢上臺,有此兩條,他們怎能不提心弔膽,惴惴不安?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被狄公罵了個狗噴頭。待出得衙,一個個均喪魂落魄,抱頭鼠竄而去。
狄公罵走了眾坊正後,步花廳,與金市、米行、木作、綢莊等諸行董見面。施禮寒暄畢,分賓主坐定。狄公一一問了賓客名姓,管家獻茶,又捧上時鮮珍果。
諸行董為如此神速拿下錢牟向狄公道喜,又為從此蘭坊大治,百姓安居樂業而喜形於,但欣喜之餘,卻對城中屯下重兵略顯不安。
狄公濃眉蹙,說道:「本縣只將幾十名逃卒重新徵招伍,命其於四大城門值番守戍,除此之外,城中再無一兵一卒。」
金市行董向同行掃視一眼,笑道:「老爺乃朝廷命,對軍機大事守口如瓶,理所當然。不過,我聽北城門門兵說。老爺進城之時,他們險險乎被一隊巡騎踩如泥漿。昨日夜間,一名金匠又親見約二百軍在街上列隊行進,靴子底下都纏了稻草,以防發出響聲。」
綢莊行頭接著說道:「我的表見也見十乘馬車穿城而過,上面裝的儘是兵戎輜重。不過,我們都是守法良民,老爺可完全相信我們。我們明白,軍出巡邊縣乃軍機大事,絕不能走毫風聲,讓界河彼岸胡戎聽了去。依我愚見,若是都尉將軍寨大旗從縣衙移去,豈不更好?倘若胡兵的細作看到此旗,立即就會明白城中已有軍屯駐。」
狄公答道:「此黃纛乃本縣自己懸掛,只標明蘭坊已置於兵管之下。按唐律,一名縣令於應急之時有權如此行事。」
眾行董點頭微笑,其中一名長者認真道:「老爺嚴守軍機,慎之又慎,此乃為之本,況邊塞之遙,面對異族,這謹慎二字也就尤顯重要。我等雖同守一隅,孤陋寡聞,這個臾皆知的簡單道理也還是明白的。此話先擱過一邊。今日老爺喚我等前來,想必有見委之,若如此,我等貢獻涓埃之力乃義不容辭之事。」
狄公喜道:「正是借重諸位。」話題一轉,講起衙員補缺的事來。他請眾行董於當日下午先選送三名飽學之士來街中擔當吏、戶、禮、兵、刑、工六房首席書辦,檔房館吏及大牢牢頭,一要稱職,二要自願;再選送二十名可靠的弱冠後生來縣衙充任三班隸役,協助方正執行牢獄、值堂、行刑、偵緝、捕盜等外勤務。狄公又請諸行董暫賒縣衙紋銀二千兩,藉以修葺縣衙大堂,支付衙員薪餉,一旦錢牟之案結,此筆貸銀即可悉數奉還。
諸行董欣然應允。
最後狄公知照他們,次日早堂他要鞫審錢牟,請他們協助將此信息曉諭全城父老百姓。
眾行董告辭離去后,狄公復回衙,卻見方正與一後生在那裡候他。
二人見了狄公,納頭便拜,狄公忙將他二人扶起。
方正道:「多謝老爺救命之恩,這便是犬子方虎,他被錢牟家丁擄去后,被迫在錢宅挑水劈柴至今。」
狄公道:「如此甚好,就留他在你手下權當一名街卒吧。但不知你可曾尋得長?」
方正嘆道:「小兒稱他在錢宅從未見過大姐,今日我將錢宅到搜了一道,只不見的蹤影。我將管家又細細盤問了半日,他記起錢牟一度曾說過納白蘭做小之話,但又一口咬定,當我執意不肯時,錢牟卻又打消了此念。此事著實令人費解。」
狄公安道:「你道線牟擄去了你的兒,只是你的猜想,對與不對尚待證實。象錢牟這類惡霸,在自家宅邸之外另設安樂之窩,藏媛妾,並不足怪。但另一方面,錢牟或許與白蘭失蹤一事毫無干係,我們亦須想到這一層。明日早堂,我要就此事好生審問錢牟,繼之遣人專查細訪。你休要灰心喪氣,此事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喬泰與馬榮進了衙,稟說凌剛執行命令不折不扣,目下四大城門均有門兵把守,每座箭樓均鎖了錢牟爪牙十二人。另查出五名逃率確系違律枉法,畏罪潛逃,投在錢牟門下,甘當鷹犬。此五人亦已被拿下,等候發落。凌剛還將前守城門兵貶為水夫。
馬榮又稱凌剛為人正直,武藝超群,只因與一詐校尉發生口角,一氣之下才棄營出走,今日重返軍,自是喜出外。
狄分點頭,說道:「凌剛確系可用之人,我要向上臺保舉於他。目下,我們暫將那四十名軍卒屯於四大城門,若是他們風紀良好,行為端正,我就讓他們一同屯駐錢宅,再過些時日,就將錢宅定為鎮軍軍寨大營。在軍到達之前,這四十名軍卒及街中的二十名巡兵仍歸喬泰統領。」
吩咐停當,狄公遣走親隨幹辦,手提短穎羊毫,走筆疾書,草擬急呈文,將他到任后兩日在蘭坊遇到的事及置況—一呈報上臺。只見他文不加點,一氣呵,於中自有等因奉此,起承轉合貫穿全文。文後附了他重新招募伍的士卒名單,並提議將凌剛晉為旅帥,最後請求派軍二百鎮守蘭坊。
狄公於呈文上用了紫花大印,裝人封套,正封口,方緝捕走進行,報稟一自稱倪夫人的婦求見,此時正在衙門外等候。
狄公聞報大喜,忙命:「快引進來!」
方正引婦進得衙書齋,狄公將來客上下打量一番。但見約三十左右景,幽嫻貞靜,雖荊釵布,黛不施,仍不失窈窕姿。
子道了萬福,雙膝跪下,赧輕聲道:「老爺在上,倪壽乾孀梅氏向大老爺請安。」
狄公忙道:「夫人請起,此間並非公堂,虛文浮禮盡可免去,你有請坐下慢慢言講。」
倪夫人慢慢立起,告個罪於狄公案前一張小凳上坐了,意開口,卻又囁嚅。
狄公道:「你原是黜陟大使倪壽乾的夫人,你亡夫乃我一向景仰之人,在我心目當中,他乃是一朝翹楚,一代偉人。」
倪夫人略略點頭,怯聲道:「老爺對先夫如此推崇備至,妾同。先夫為一生,確系忠心報國,視民如傷。老爺衙務繁忙,日理萬機,若不是先夫命在,實不敢前來相擾。」
狄公說道:「夫人但講不妨。」
倪夫人從袖中取出一長方紙盒,放於書案之上,將盒蓋揭去。
「這是先夫的一幀墨。他終前於病榻之上將它付於我,留下言說,此畫乃他留給我與小兒倪珊的一份產,其餘家產由他前妻所生長子倪琦繼承。說完此話,先夫咳嗽不止,倪琦見狀,便去廚下命家奴再煎一碗怯痰止咳湯劑供父親服用。他一離去,先夫咳嗽即止,拉著我的手,繾綣①垂淚道:『我壽已終,自先去了。珊兒乃倪門一脈,你千辛萬苦好生將他養人。我去后,你萬事自尊,若到了難,可將此畫拿到縣衙縣令一瞧。若他不解其意,就將此畫於下任縣令觀看,直到將來遇有一位穎異縣主識得其中奧方止。』先夫於迴返照中說完這幾句話后,倪琦回到了房中。先夫看著我們母子三人,一隻手放在小兒倪珊頭上,微微一笑,再也沒講一個字,慢慢合上了雙眼。」
說到這裡,倪夫人不愴然淚下。
狄公等平靜下來,說道:「夫人,這最後一日中所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每件都至關重要。你亡夫棄世之後卻又如何,請你講個細備。」
「先夫咽氣后,倪琦將此畫從我手中拿去,言稱他代我重新裱糊,好生保管。其時他尚對我客客氣氣,待之以禮。不期先夫頭天發引下葬,第二天他就翻了臉,對我呵來斥去,命我與小兒立即滾出倪門。他還誣我不貞不潔,有辱先夫,不讓我與小兒再倪家大門一步。他將此畫擲於桌上,冷笑道:『此乃你所繼承之產,現在歸原主,當面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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