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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濛濛》CHAPTER 03

我又恢復了和“那邊”來往,事實上,我到“那邊”去的次數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逐漸發現,我和爸中間展開了一層微妙的關係,爸變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地研究我,冷冷地衡量我。而我呢,也時時在窺探著他,防備著他,因爲我不知道他對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之間,彷彿在玩著捉迷藏的玩意兒,時刻戒備著對方。有時,我一連一星期不到“那邊”去,爸就要派如萍或爾豪來找我去,對於我的要求,他變得非常慷慨。自從那次捱打之後,我對他早就沒有了恭敬和畏懼,我開始習慣於頂撞他,而我發覺,每當我頂撞他的時候,他都始而憤怒,繼則平靜,然後他會瞇起眼睛著我,在他無表的臉上,我可以領悟到一種奇異的。於是,我慢慢地明白,我的存在已經莫名其妙地引起了爸爸的重視。

跟著爸對我態度的轉變同時而來的,是雪姨的惱怒和驚恐,顯然有些怕我了,對我的敵意也越來越厲害,有時甚至不能控制地口出惡言。可是,怕爸爸。只要爸爸用凌厲的眼一轉,就要短掉半截。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卻時時在思索如何報復。我恨,比恨任何一個人都厲害!剛到臺灣的時候,用種種卑鄙的辦法使爸厭惡媽媽,而媽媽生來就怯弱沉默,又不會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在心裡,弄得面黃瘦,憔悴不堪。爸對一向建築在上,衰則弛。終於,媽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爸也看厭了媽愁眉深鎖的“寡婦面孔”,於是,我們被迫搬了出來,從豪華的住宅中被驅逐到這兩小間屋子裡來。沒有下,沒有帶出一點值錢的東西。媽媽夜夜飲泣,我夜夜凝視著窗外的星空發誓:“我要復仇!”而今,我和雪姨間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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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有一星期沒有到“那邊”去了。早上,如萍來告訴我,爸要我去玩。這兩天,如萍似乎有點變化,是個藏不住任何的人,有幾次,彷彿想告訴我什麼,又地嚥了回去。但臉上有一種煥發的輝和喜悅。或者,了,事實上,今年已經二十四歲,由於靦腆和畏始終沒有男朋友。爾豪在臺大念電機系,曾經好幾次給介紹男朋友,但全都失敗了。我想不出,除了還會有什麼事讓如此容煥發?但,我也懷疑是不是真有能力抓住一個男孩子?

晚上,我稍微修飾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許多新服,(大概是孩子的天,我雖自認灑,在這一點上,卻依然未能免俗!)這些服都是用爸爸的錢做的。穿了件黑,黑羊,頭髮上系一條紅緞帶,套上件新買的深紅,攬鏡自照,也頗沾沾自喜。我喜歡用素打扮,卻用鮮豔的點綴,這使我看起來不太飛揚浮躁。穿戴好了,我向媽媽說了再見,依然散著步走到“那邊”。

才走進院子,我就覺得今晚的形有點反常,客廳裡燈燭輝煌。這客廳原有一盞落地臺燈,兩盞壁燈和一盞大吊燈。平常都只開那盞吊燈,而現在,所有的燈都亮著,客廳中人影紛,似乎在大宴賓客。我詫異地走進客廳,一眼看過去,客廳中確實很多人,但全是家裡的人,爸爸、雪姨、如萍、夢萍、爾豪、爾傑,在這些人之間,坐著一個唯一的陌生人。從雪姨的張來看,這個陌生人顯然是個貴客。何況,這種全家出的接待,在陸家簡直是絕無僅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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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客人,他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五六歲。穿著一咖啡的西裝,服裝很整潔,卻並不考究。長得不算漂亮,不過,眼睛沉著含蓄,五端正清秀,很有幾分書卷氣。他仰靠在沙發裡,顯得頗爲安詳自如,又帶著種男孩子所特有的馬虎和隨便勁兒,給人一個親切隨和的覺。人有兩種,一種是一目瞭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一種卻耐人細看,耐人咀嚼,他應該屬於後一種。

隨著我的注視,他從沙發椅中站起來,困地看我。爸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

“依萍,這位是何書桓,爾豪的同學!”一面對那位何書桓說,“這是我另外一個兒,陸依萍!”

我對這位何書桓點了點頭,笑笑。不明白爾豪的一個同學何以會造全家重視的地位。何書桓眼睛裡掠過一抹更深的懷疑,顯然他也在奇怪我這“另外一個兒”是哪裡來的。我掉長大,掛在門邊的鉤上。然後找了一個何書桓對面的座位坐下來,何書桓對我微笑了一下,說:

“我再自我介紹一下,何書桓,人可何,讀書的書,齊桓公的桓。”

我笑了,真的,他不再說一遍的話,我還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坐定後,我纔看到桌上放著瓜子和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張沙發椅子裡。雪姨對於我的到來明顯地出不快的表,如萍則答答地紅著臉,把兩隻手合攏著放在兩條之間,頭俯得低低的。今天顯然是特別妝扮過,搽了口紅和胭脂,頭髮新做許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紅雜金線的和醬紅子,活像個洋娃娃!我頓時明白了!他們又在給如萍介紹男朋友了,看樣子,這位何書桓並不像第一次來,參照如萍最近的神態來看,他們大概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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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了一把瓜子,自顧自地嗑了起來,夢萍在我邊看電影雜誌,我也歪過頭去看。雪姨咳了一聲,說話了,是對何書桓說:

“書桓,你已經答應教如萍英文了哦?從下星期一就開始,怎樣?”

原來雪姨已經直呼他的名字了,那麼,這進展似乎很快的,因爲我確定一個月前如萍還不認識這位何書桓呢!擡起頭來,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是熱的,切的,一目瞭然多麼想促這件事。我再看看何書桓,他正微笑著,一種含蓄而耐人尋味的笑。

“別定得太呆板,我有時間就來,怎樣?”

“一言爲定!”雪姨說。

“書桓,”爾豪拍拍何書桓的肩膀,笑著說,“別答應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將來一定要讓你傷腦筋!”

“是嗎?”何書桓靠進沙發裡,把一個橘子掰兩半,把一半遞給爾豪,一面瞭如萍一眼說,“我不相信。”

如萍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我進來到現在,始終沒開過口,兩隻手一直放在中間,一憨態。這時,我清楚地看到雪姨在如萍的了一下,顯然是要說幾句話。於是,如萍驚慌地擡起頭來,倉猝地看了何書桓一眼,臉漲得更紅了,口吃地,囁嚅地找出一句與這題目毫無關係的話來:

“何……何先生,你……看小說嗎?”

雪姨皺了皺眉頭,爾豪把臉轉向一邊。何書桓也錯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溫和地看看如萍,溫和得就像在鼓勵一個驚的孩子,他微笑地說:

“是的,很看。你也看嗎?”

“是……是的。”如萍說,大膽地了何書桓一眼。

“你喜歡看哪一類的小說?”何書桓繼續溫地說,“我家裡有許多小說,我有藏書癖,假如你看小說,我相信,只要你說得出名字來,我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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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如萍被鼓勵了,吞吞吐吐地,但卻振作得多了,雖然仍紅著臉,卻終於敢正面對著何書桓了,“我……我……比較喜歡看社會言小說,像馮玉奇啦,劉雲若啦,這些人的小說。還……還有武俠小說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俠小說,都很好看。”

“嗯,”何書桓鎖了鎖眉,“真抱歉,你喜歡看的這兩種書我都沒有。”他的表有些尷尬,也有些難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難堪。雪姨卻在一邊高興地笑著。“不過,”他又微笑著說,“如果你有興趣看點翻譯小說,我那兒倒多得很。”

我的心了起來,何書桓一提到他有富的藏書,我就渾了起來,看小說,我的大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廢寢忘餐。這時,聽到他又說有翻譯小說,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喂,何先生,”我進去說,“假如你有翻譯小說,我倒想向你借幾本。”

何書桓轉過頭來著我,他的眼在我臉上迅速地盤旋了一圈。然後點點頭說:

“當然可以,你想要哪幾本?”

這倒把我問住了,因爲一般名著,我已經差不多全看了。於是,我說:

“不知道你有哪些書是我沒看過的。”

他笑了,出兩排很漂亮的白牙齒。

“這個,”他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話多傻!

“這樣吧,”他說,“說說你喜歡的作家。”

“屠格涅夫,蘇德曼,馬克·吐溫,托爾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歡!”

“不見得吧,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並不喜歡現代作家的東西,像薩揚,托馬斯·曼,福克納等人。”

“是的,我喜歡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東西,不喜歡看那些看了半天還看不懂的東西。”

邊又浮起那個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視他,想看出他有沒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沒有,他顯得坦然,很真摯。

“你看了屠格夫一些什麼書?”

“《貴族之家》《煙》《羅亭》《春》。”我思索著說。

“那麼我那兒還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獵人筆記》是你沒看過的,可以借給你。蘇德曼的小說我有兩本,《憂愁夫人》和《貓橋》,哪一本你沒看過?”

“《貓橋》。”我說,“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挑得高高的,“足以讓你看得不想睡覺,不想吃飯!”

“啊哈!”我歡呼了一聲,迫不及待地說,“你什麼時候借給我?”

“你什麼時候要?”

“立刻!”我衝口而出地說。馬上到有點不好意思,這算什麼,難道人家馬上回去給我拿書嗎?於是,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補了一句:“過兩天也沒關係!”

“我會盡快借給你!”他笑著說,“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裡去選,看什麼拿什麼!我那兒是應有盡有!”

“也包括那些現代作家的?”我問。

“也包括!不過,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確實,他們的小說比較費解,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他們的描寫是完全寫實派……”

“我不同意你,”我說,“一本好小說要能抓住讀者的和興趣,使讀者願意從頭看到尾,像現在那些新派小說,一味長篇地描寫、刻畫,固然他們寫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見得能喚起讀者的共鳴。我們看小說,多半都是用來消遣,並不是用來當工作做,是不是?”

“怎麼講?”他問。

“那些現代文藝,你必須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無法瞭解的,我是個看小說的人,並不研究小說。”

他又笑了,興高采烈地說:

“小說‘看’得太多,不會膩嗎?也該有幾本‘研究’的東西,你看過《異鄉人》嗎?”

“看了。”

“喜不喜歡?”

“說不出來,我覺得這書所寫的人和我們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瞭解作者筆下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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