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他深思地說,“就是這句話,有時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會使我們無法接他們所寫的,但不能因爲我們無法接,就抹殺那些作品的價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東西,但是我還是喜歡看,也喜歡研究,有時候,我覺得那些東西也有它的分量。”
“你是個作家?”我突然問。
“不!我從不寫東西,不過我是學文的!”他笑著說。
“喂,別隻顧得說話,吃點糖!”雪姨突然把一個糖盤子遞到何書桓手裡說,同時,回過頭來,對我惡狠狠地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瞪我的原因,一定以爲我是故意進來破壞如萍的。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個像小羔羊般無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書桓從手裡搶過來,一定不會是件太困難的事!假如我把何書桓搶過來了,雪姨不知道會氣什麼樣子!這思想使我興。我看看何書桓,他也正凝視著我,看到我看他,他拿著糖盤子說:
“吃什麼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點頭,他拋了兩塊巧克力糖到我上來,我接住了,對他微微一笑。他眼睛裡立即飄過一抹霧似的眩的表,愣愣地了我好一會兒。
“你——”他繼續著我說,“是不是也學文?”
“我什麼都不學!”我懊惱地說。不能進大學是我的痛。
“你在什麼學校?”他又問。
“家裡蹲大學!”我說。
他眨眨眼睛,有點困,然後笑笑,沒說話,低下頭去剝一塊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著我說:
“依萍,你願意暑假再考一次嗎?”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煙,靜靜地說:
“如果你想念大學,要補習的話,我可以給你請老師補習!”
我沒說話,爸也不再提,爾傑賴在他母親懷裡,包辦了面前一盤子的糖,又鬧著要吃橘子,雪姨板著臉在生悶氣,爾傑鬧得顯然不是時候,雪姨猛地打了他一掌:
“不要臉的東西,沒你的份兒了,你還瞎鬧什麼!”
爸皺皺眉,我又呆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意思了,站起來說:
“爸,我要回去了!”
爸看著我,問:
“要錢嗎?”
我想了一下。
“暫時不要!”
“你可以去打聽打聽,”爸說,“你們的房東多錢肯賣那棟房子?如果不貴的話,買下來免得爲房租麻煩!”
我有些意外地點點頭,雪姨的臉更加難看了。我了何書桓一眼,正想向他說再見,他卻忽然跳了起來說:
“伯父,伯母,我也告辭了!”
“不!”雪姨了起來,“書桓,你再坐坐,我還有話要和你談!”
何書桓猶豫了一下,說:
“改天我再來,今天太晚了!”
我向門口走去,何書桓也跟了過來,爸站在玻璃門口,著我們走出大門,我回頭再看了一眼,雪姨臉鐵青地呆立著。我甩了一下頭,看看邊的何書桓,一個荒謬的念頭迅速地抓住了我,幾秒鐘就在我腦中醞釀。於是,我定下了報復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書桓搶過來!”
外面很冷,我裹了大,何書桓站在我邊,也穿著大,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個子很高大。他著我微笑,輕聲說:
“你住在哪裡?”
“和平東路。”
“真巧,”他說,“我也住在和平東路。”
“和平東路哪裡?”我問。
“安東街。”
“那麼我們同路。”我愉快地說。
他招手要三車,我從沒有和男人坐過三車,覺得有點彆扭,立即反對說:
“對不起,我習慣於走回去!”
“那麼,我陪你走。”
我們向前走去,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羊圍巾,把它繞在我的脖子上,我對他笑笑,沒說話。忽然間,我心中掠過一異樣的覺,奇怪,我和他不過是第一次見面,但我到我們好像早已認識好多年了。默默地走了一段,他說:
“你有個很複雜的家庭?”
“我是陸振華的兒!”我說,聳了聳肩,“你難道不知道陸振華的家庭?”
他嘆了口氣。爲什麼?爲了我嗎?
“你和你母親住在一起?”他問。
“是的。”
“還有別人嗎?”
“沒有,我們就是母兩個。”
他不語,又走了一段,我說:
“我猜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爲什麼?”
我不願說我的猜測是因爲雪姨對他刮目相看。只說:
“憑你的外表!”
“我的外表?”他很驚奇,“我的外表說明我家裡有錢?”
“還有,你的藏書。”
“藏書?那只是興趣,就算我窮得討飯,我也照樣要拿每一塊錢去買書的。”
我搖頭。
“不會的,”我說,“如果你窮到房東天天來討債,米缸裡沒有一粒米,那時候你就不會想到書,你只能想怎麼樣可以吃飽肚子,可以應付債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側過頭來,深深地注視我。
“我不敢相信你會有過貧窮的經驗。”他說。
“是嗎?”我說,有點憤激,“一個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學借了兩百元,第二天,我出門去謀事,晚上回家,發現我母親把兩百元給了房東,自己卻一天沒吃飯……”我突然住了,爲什麼要說這些?爲什麼我要把這些事告訴這個陌生的人?他在街燈下注視我,他的眼睛裡有著驚異和惶。
“真的?”他問。
“也沒有什麼,”我笑笑,“現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來接他的施捨,告訴你,貧窮比傲氣強!現實比什麼都可怕!而屈服於貧窮,制住傲氣去接施捨,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
他靜靜地凝視我。風很大,街上的人很稀,這是個難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彎眉月。我們都把手在大口袋裡,慢慢地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沒有說話,我也默默不語。這樣,我們一直走到我的家門口,我站住,說:“到了,這兒是我的家,要進來坐嗎?”
他停住,仍然著我,然後搖搖頭,輕聲說:
“不了,太晚了!”
“那麼,再見!”我說。
他不,我猜他想提出約會或下次見面的時間,我等著他開口。可是,好久他都沒說話。最後,他對我點點頭,輕聲說:
“好,再見!”
我有些失,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燈的照下移遠了,我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口氣,敲了敲門。直到走進屋,我才發現我竟忘了把那條圍巾還給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書桌前面打開了日記本,記下了下面的一段話:
“今晚我在‘那邊’見著瞭如萍的男朋友,一個不使人討厭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節,竭盡結之能事,令人作嘔。如萍暈暈陶陶,顯然已墜網。這使我發生興趣,如果我把這個男孩子搶到手,對雪姨和如萍的打擊一定不輕!是的,我要把他搶過來,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爲我猜他對我的印象不壞。這將是我對雪姨復仇的第一步!只是,我這樣做可能會使何書桓爲一個犧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顧不了那麼多了!”
拋開了筆,我滅了燈,上牀睡覺。我們這兩間小屋,靠外的一間是媽睡,我睡裡面一間,平常我們家裡也不會有客人,所以也無所謂客廳了。有時,我會到媽媽牀上去同睡,但媽有失眠的病,常徹夜翻騰,弄得我也睡不好,所以總不要我和同睡。可是,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睜著眼睛,著黑暗的天花板,了無睡意。在牀上翻騰了大半夜,心裡像塞著一團糟糟的東西,既把握不住是什麼,也分解不開來。鬧了大半夜,纔要迷糊睡,忽然到有人索著走到我牀前來,我又醒了,是媽媽,我問:
“幹什麼?媽?”
“我聽到你翻來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媽坐在我的牀沿上,手來我的額角。我說:
“沒有,媽,就是睡不著。”
“爲什麼?”媽問。
“不知爲什麼。”
天很冷,媽從熱被窩裡爬出來,披著小棉祆,凍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媽說:
“去睡吧,媽,我沒有什麼。”
可是,媽沒有移,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額頭上,坐了片刻,才輕聲說:
“依萍,你很不快樂?”
“沒有呀,媽。”我說。
媽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我知道,依萍,”說,“你很不快樂,你心裡充滿的都是仇恨和憤怒,你不平靜,不安寧。依萍,這是上一代的過失,你要快樂起來,我要你快樂,要你一生
幸福,要你不苦,不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覺我沒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從小就太懦弱,這毀了我一生。依萍,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但願你能創造你自己的幸福。”
“哦,媽媽。”我把手從被窩裡出來,抱住媽媽的腰,把面頰在的背上。
“依萍,”媽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得饒人且饒人!無論做什麼事,你必須先獲得你自己心的平靜,那麼,你就會快樂了。現在,好好睡吧!”把我的手塞回被窩裡,把棉被四周給我好了,又索著走回自己的屋子裡。
我聽著媽媽上了牀,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媽媽太懦弱,所以了一輩子的氣,而我是決不會放鬆他們的!我的哲學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別人所加諸我的,我必加諸別人!
天快亮時,我終於睡著了。可是,好像並沒有睡多久,我聽到有人談話的聲音,我醒了。天已大亮,一直照到我的牀前,是個難得的好天!我個懶腰,又聽到說話聲,在外間屋裡。我注意到通外間屋的紙門是拉起來的,再側耳聽,原來是何書桓的聲音!我匆匆跳下牀,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半了,下睡,換了服,蓬鬆著頭髮,把紙門拉開一條,出頭去說:
“何先生,對不起,請再等一等!”
“沒關係,吵了你睡覺了!”何書桓說。
“我早該起牀了!”我說,到廚房裡去梳洗了一番,然後走出來,何書桓正在和媽談天氣,談雨季。我看看何書桓,笑著說:
“我還沒有給你介紹!”
“不必了,”何書桓說,“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媽站起來說:
“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場了!”又對何書桓說,“何先生,今天中午在我們這裡吃飯!”
“不!不!”何書桓說,“我中午還有事!”
媽也不堅持,提著菜籃走了。我到屋裡把何書桓那條圍巾拿了出來,遞給他說:
“還你的圍巾,昨天晚上忘了!”
“我可不是來要圍巾的。”他笑著說,指指茶幾上,我才發現那兒放著一大沓書,“看看,是不是都沒看過?”
我高興得眉飛舞了起來,立即衝過去,迫不及待地一本本看過去,一共六本,書名是:《前夜》《獵人筆記》《貓橋》《七重天》《葛萊齊拉》和一本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面對著這麼一大堆書,我不住做了個深呼吸,著說:
“真好!”
“都沒看過?”何書桓問。
我出《葛萊齊拉》來。“這本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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