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陳長庚習字時,不知怎麼一滴墨掉在紙上,突兀一團黑。陳長庚楞了一下呆呆看著烏黑,不知怎麼覺得心臟跳。
一把了白紙,陳長庚定下神在硯臺描筆尖。
“崽崽,娘發燒了,不停咳嗽!”
!
陳長庚手一抖抬起頭吼:“那你為什麼不在家照顧娘,讓鄰居來我!”
麥穗有點懵,崽崽會發火?
陳長庚不理會呆若木的麥穗,扔下筆急匆匆往外走:“帶錢沒,找大夫沒?”
陳長庚一陣風過去麥穗才反應過來追上:“帶了,沒找大夫。”
大夫是鎮上大夫,五六十歲,臉剩一張皮脖子幾筋,瘦垮垮活像麻桿挑個油葫蘆。著幾胡子一堆云里霧里,留下藥材袖著銅錢走了。
麥穗在廚房煎藥,陳長庚守著他娘。陳大娘燒的滿臉通紅,嚨像是扯風箱,迷迷瞪瞪看著兒子微笑:“崽崽,娘沒事,就是風寒睡一會兒就好……”
眼睛慢慢閉上,聲音逸散漸不可聞。
怎麼會這樣!陳長庚全發寒,要不是他娘口還在起伏,他能立刻瘋掉!
陳長庚翻開炕柜,家里銀錢一腦揣到懷里往外疾走:“我去縣里請大夫,你在家守著娘一步不許離開!”
“啊?”麥穗從廚房出來,院里只有空。好像剛才的疾言厲是幻覺。
麥穗了手里扇,咬往主屋去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害怕想哭。
只有陳大娘蓋著被子躺在炕上,原來剛才不是幻覺,崽崽真去縣里了。麥穗挪著腳過去,娘滿臉通紅呼吸時急時緩的娘,眉頭微皺即便昏睡中也能看出很難。
悄悄把手放在娘的額頭上,燙!
麥穗把泣音忍在下,眼淚吧嗒吧嗒:“娘……”
輕輕氣音不會醒昏睡的人,麥穗輕手輕腳出去拉上屋門到廚房看藥爐。
微弱的紅照亮麥穗滿含淚水的眼睛,盡力睜大眼小心扇著火苗。
惜幾年的姑娘,已經不在一袖子抹淚,哭泣:“娘……”
縣里大夫來了,凝神了半天脈對陳長庚說:“你家大人呢?大人來。”
!
上汗豎起
陳長庚緩緩神,握住不由自主抖的拳頭,盡量吐字清晰:“我家沒大人,先生有什麼話請對我說,多錢都行賣房賣地……”
竟是這樣,先生悲憫搖頭:“能撐事的來吧。”
能撐事,撐什麼事?……喪……事……
陳長庚手腳冰涼耳朵嗡嗡響,蒼茫天地間只有冰雪寒風。
“……崽崽……崽崽……”
遙遠的聲音不知從哪里傳來,陳長庚轉頭,半天看清麥穗關切惶恐的臉。
他撥開麥穗拉著自己胳膊的手,全冰雪去找人。
大夫對趕來的陳進福只有一句話:“準備后事吧,超不過三天。”
果然燒的迷迷糊糊兩天,第三天早上余返照。
陳家人都默默守在屋外,不知里邊說了什麼,不一會兒只聽陳長庚哭嚎:“娘,沒事的,你看你臉都好了……”
……
陳長庚臉上掛著淚失魂出來,麥穗被進去。
“穗兒,娘不了……”
“娘……”眼淚一行行,麥穗哭的抖。
陳大娘出手,最后一次幫麥穗抹掉眼淚:“好好陪著崽崽,讓他讀書,他爺爺是大學士,他爹人中俊杰……”
那年春天十八歲的年輕舉人,披紅掛彩角含笑來門前迎。
曹余香氣息開始不穩:“不能辱沒父祖英明……四書五經……”曹余香抓住麥穗的手“要讀完……”
“我知道,我知道,娘”麥穗胡點頭,淚珠在空中過最后落到地上。
“守著崽崽,守著他!他……他……”抓的手慢慢無力。
麥穗反抓住就要落的手:“娘?娘!”
“……他是咱家的……”話音裊裊和著不舍離去的魂魄,消散在天地間。
“娘!!!”麥穗絕哭吼。
屋外聽到這聲嘶吼都明白知怎麼回事,幾個大人不由自主看向才九歲的陳長庚。
陳長庚面雪白雙目失神,仿佛一座雪雕的冰娃娃沒有靈魂沒有熱氣。
幾個人互相看看嘆氣搖頭,哎,可憐吶……
陳長庚覺得世界離自己很近又很遠,周圍人影影綽綽‘嗡嗡嗡’,好像黃泉飄的鬼魂。
輕飄飄什麼都落不到實。
“就這樣吧,麥穗炕上的席子是新的,就用那個卷。”
陳進福的話約約飄進耳朵,陳長庚一邊恍惚一邊清醒:“兩畝地,換一頭豬一口松木棺材,大擺筵席請兩個和尚念《往生經》四個樂人送葬。”
陳進福面難:“這又何必……”
陳長庚轉過臉,恍惚中幾個陳進福在眼里合一個。陳長庚臉上出一點悲憤狠厲:
“我娘十七歲嫁到陳家,夙興夜寐不辭辛苦。二十歲因為爺爺忤逆皇帝,驚的落胎傷。沒有休息一天,典賣嫁妝伺候爺爺千里回青合。”
“為陳家脈,拼著三十二歲高齡生下我。我娘在陳家,上,奉養公公十多年,下,孤育我人。”
陳長庚雙眼泛紅:“八百嫁妝銀子花費殆盡,我娘賢孝勤謹友睦宗族,配不上一口棺材嗎!”
陳進福啞然無語,三十剛出頭的他面容沉重鬢染雪,也是苦。
“……是不能太虧待三嬸。”陳進福嘆口氣。
……
“崽崽,你累不累,要不靠著姐姐休息會?”麥穗小心翼翼問跪在旁邊一起守夜的陳長庚。
陳長庚雙眼無神盯著棺木一不。
“崽崽?”小心翼翼
麥穗擔心的很,陳長庚不吃不喝不說話,如果不是迎靈跪拜,都不像個活人了。
麥穗等了一會兒,挪著膝蓋靠近陳長庚,輕輕把他攬在懷里靠著。
“崽崽乖,靠著姐姐合會眼。”
陳長庚面無表推開麥穗,盯著棺木重新跪好。
……
喪事是事,更何況陳家這次大過,人來人往杯盤碟盞。秋生看了一會兒,去找陳進福:“大堂伯要不要給姑姑家報喪?”
忙的頭暈的陳進福愣了一下,麥穗是買來的養媳本不用報,買來的和娘家再沒什麼干系。如果報了就是抬高麥穗價,把麥穗當正經兒媳。
養媳份上差一層,對陳家來說不報最好,好拿。
“……你去問問麥穗,看要不要給娘家報喪。”陳進福到底是個君子,愿意幫陳大娘一把。
秋生想了想去灶上端了一碗丸湯,去靈前遞給麥穗,在耳邊低聲:“姑姑派人去給你家報喪吧。”
……家?麥穗努力想了想,才想起爹娘那麼多哥哥。
麥穗吸吸鼻子眼眶一陣陣酸,忍著淚水攪了攪丸:“不用報。”
秋生還想再說什麼,就看麥穗一顆心都放在陳長庚上:“崽崽,不?張啊……”
半個丸喂到邊,陳長庚慢慢別過頭。
“崽崽聽話……”麥穗舉著勺子,追著喂過去。
‘啪’一聲脆響碗勺被陳長庚打到地上,丸骨碌碌滾了幾滾,孤單單停在碎瓷湯里。
麥穗口起伏看著丸,眼淚落下來道歉:“是姐姐不好,姐姐應該等崽崽了再問。”
娘……麥穗淚眼看向棺木,哭的哽咽難忍,娘……我該怎麼辦?
秋生似乎明白麥穗為什人不讓自己家里人來,又似乎不明白。他默默拿來笤帚簸箕,收拾好地上殘渣。
第二天天氣依然不好,慘白的日頭懸在天頂,寒風嗖嗖刮過草頭樹梢,那個能帶來溫暖的娘卻橫在棺木里。陳長庚戴重孝背扯著纖繩走在前邊,神空。
高高拋起的紙錢在空中打著旋兒飄,最后落在枯敗的大地上。
下葬后家里就剩下麥穗、陳長庚,零落的油跡、廚房里滿盆滿鍋的剩菜,似乎昭示著什麼不一樣了。
“崽崽,了吧,姐姐給你做面籽兒好不好?”麥穗帶著一份期盼。
……陳長庚不言不語坐在炕上,胳膊搭在炕桌上。
麥穗眼睛一紅又想哭,那位置那姿勢就是陳大娘以往的樣子。
麥穗靠近陳長庚想扶他躺下:“崽崽不想吃飯,躺一會兒合眼睡一會兒,好不。”
陳長庚漠然避開麥穗,盯著他娘的針線籃,里邊還有繡了一半的蝴蝶。
麥穗放下手訕訕后退,退到屋門口坐在門檻上呆呆看著陳長庚。
守著他
下午暮漸起陳長庚了,他從炕上下來……
麥穗立刻起,起的太快麻木的雙腳,差點摔倒,趔趄著撲到陳長庚面前:“崽崽,你干什麼?姐姐幫你。”
陳長庚踮著腳取下掛在墻上的銅鑼。
麥穗明白了:“崽崽要去給娘打怕怕,姐姐陪你?”殷切、期盼、小心。
陳長庚好像看不見麥穗,只是手推開面前的阻礙自己出去。
丟了魂一樣的陳長庚,讓麥穗害怕的心都起來了,咬著手背忍著哽咽,淚花兒卻忍不住。
風呼呼刮過樹梢,明明和平日一樣,麥穗卻偏偏聽到哨聲幽幽咽咽纏綿樹梢。
崽崽怎麼還不回來?麥穗等不及去墳上找,陳長庚面朝下撲倒在陳大娘墳邊,銅鑼孤零零落在不遠。
麥穗嚇的魂飛魄散,幾乎連滾帶爬撲過去:“崽崽!崽崽!”
陳長庚醒不過來,麥穗用盡力氣背起陳長庚,昏迷的人仿佛一座山在麥穗背上。
太已經落山暮籠罩原野,風嘶嘶吹的枯草沿著地面滾,或者旋到半空。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了剪影,唯有麥穗背著陳長庚往前走。
“崽崽,再堅持一下,就到家了。”抖的哭音,被風拉扯著飄散“崽崽,別丟下姐姐……崽崽……娘……”淚水蜿蜒
陳長庚急火攻心,再加上幾日不眠不休,一場病來的氣勢洶洶,高燒昏睡不醒。麥穗為了救他用五畝地換回春堂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片刻不離日夜守著。
陳長庚幽幽轉醒,眼前是麥穗驚喜的面孔:“崽崽醒了!”
渾渾噩噩的陳長庚終于神思清明,他看著麥穗,就是,就是累死了娘。
翻滾的恨意凝漆黑的平靜:“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你去死吧。”
箭穿口,麥穗終于知道陳長庚真的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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