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你娘的！”

章祿之是個暴脾氣，幾步上前，一腳把袁文踹翻在地。他知道他傷，有意收了力道，但袁文剛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習武人的一腳，他哪里得住？當即嘔出一口沫子。

章祿之揪過他的襟口，把他半拎起來，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說實話！”

袁文腑灼痛不堪，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草民、草民不敢欺瞞大人。當日傷草民的，當真就是崔青唯。”

“你說是傷的你，那你且說說，當日是怎麼找到你，怎麼起的沖突，如何掏的匕首，如何刺傷你的？！”

“草民當時吃醉了酒，記不大清了……”袁文的聲音細若蚊。

這條命算白撿了。

章祿之揪袁文的襟口，鐵拳舉了起來，這時，公堂外頭傳來腳步聲。

衛玦抬目一看，原來是當日跟著他出城緝拿要犯的巡檢司伍長到了。

“家召見大人，公公去鸮部傳召，大人竟不在，一打聽，才知是來了京兆府，卑職恰好得閑，幫忙跑個，請大人回宮見駕。”

衛玦頷首：“有勞了。”

他的目在青唯、崔芝蕓與袁文上掠過，秋褪了稍許，在三人之間打下薄薄的暗影，如同還沒撥散的迷霧。

“走吧。”衛玦吩咐。

章祿之不甘心，“大人，那這案子——”

“水落石出，還京兆府。”

玄鷹司撤離，玄鷹衛十二人列，規規整整地向京兆府開的府門走去。風拂過，揚起他們的袍，擺上的雄鷹暗紋時時現。

時隔五年，這只雄鷹終于重現天日，可惜卻不是在浩然藍天下翱翔，它們被當年洗襟臺落下的殘巖折了翅，掙扎著，不要墮于馬蹄揚起的煙塵里。

可是，當年被折了翅的又豈止雄鷹。

玄鷹司臨行的吁馬聲耳蒼茫。

青唯心中一時戚戚，忍不住回過頭，朝開的府門了一眼。

紫霄城一共有四重宮門，直到過了最后一重玄明正華，才算真正到了中。

衛玦在第一道門前卸了馬，第二道門前卸了刀，走到最后一重宮門前，值勤的院子查了他的腰牌，喚人來搜過他的，這才放他。

這是五年來，玄鷹司第二次應召，異樣的目了一些。隨著玄明正華左右開啟，浩暮風拂來，廣闊的拂臺連接一百零八級漢白玉階，把人的目引往高的宣室殿。

家是午前下的召，衛玦知道自己來晚了，快步拾級而上，不防上頭有人喚了聲：“衛掌使。”

聲音細而沉，著年邁的沙啞。

是曹昆德。

衛玦抬目看去，曹昆德頭戴展翅祥紋幞頭，紅帶白銙，手里端著個麈尾拂塵，正朝他走來。離得近了，曹昆德笑得和氣，“衛掌使不必急，里邊兒章何二位大人吵起來了，家正耐著子看他們的奏疏呢。”

又說，“午前家讓咱家傳召，咱家就留了個心思，說衛掌使是個盡責的，圣命在，八在外頭奔波查案呢，家說，‘不用催他，天黑前讓他過來回話就行’。”

曹昆德是省的都知，平白賣下個面，衛玦自然得領。

“多謝曹公公。”

“謝咱家做什麼，都是為家辦差，要謝，也該謝家恤臣下。”曹昆德笑著說完，緩了緩語氣，“家是個孝子，午時得了空兒，去西坤宮陪太后用膳，東門下頭有個沒長眼的，火絨子做的腦袋，剛得了點音信，趕來回稟，說玄鷹司去了高大人府上拿人，帶走兩個姑娘。”

“太后僻居西坤，臣子的事，有打聽的，但也知道眼下在高家住著的，是江家那位小爺未過門的妻。”

“太后與江家的關系，掌使想必清楚。太后老人家當下就急了，唯恐是自己的娘家人惹了事，給家添子，所以，不得已，打發咱家來問問掌使，掌使不是出城緝拿劫匪嗎，怎麼拿了兩個姑娘家？”

兜兜轉轉一大圈，原來在這等著他呢。

衛玦道：“還公公回話，請太后放心，玄鷹司拿錯了人，衛某正待向陛下請罪。”

“拿錯了人？怎麼會錯到姑娘上？難不那劫匪是個賊？”

“只因崔氏二人上京路上遇到歹人，錯手傷之，兩個案子線索有點撞，衛某不得已，將們帶去公堂審問。”衛玦說著，拱手俯，作賠罪姿態，“此前不知崔氏與江家有婚約，若有開罪，請公公代為賠罪。”

該問的，問完了，宮里浸久了的人，哪能聽不懂人話呢？

關于劫案，衛玦半個字不肯，不過是對他這個閹黨嚴防死守罷了。

曹昆德看衛玦跟個鋸葫蘆似的，也不惱，反而恤得很，“哪能怪衛掌使呢，近來四下里不安生，刑牢又出子，掌使臨危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家與太后心里頭明鏡似的。”

后傳來“吱嘎”一聲，章何兩位大人吵完架，出殿了。

曹昆德回了一眼，笑說：“家夜里還傳了江家那位小爺見駕，咱家要趕去傳召，就不耽擱衛掌使面圣了。”

說著，穩了穩手中拂塵，拾級走了。

衛玦步至階沿，朝下來的兩人見禮：“小章大人，小何大人。”

這兩人瞥他一眼，見他穿著玄鷹袍，都不拿正眼看他。

進殿之前，衛玦回過頭，朝廣闊的拂臺去。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夕已下沉大半，暮風似有形，將云斬兩段，一段沉暝靄，一段還霞爍然，像涂了半邊臉的戲子。

臺子上有大戲要演，紅白臉全一個閹黨唱了個干凈，要是把心肝腸子挖出來，誰知是黑了幾分呢。

衛玦倏忽間想起青唯，紫紅斑紋，蒼白，這宮里的紅白臉全都藏在皮囊下，他三生有幸，倒是見到一個真真兒的。

曹昆德沒有親自去江家傳信，打發了一個小的跑。

中大門閉得早，太一落山，玄明正華就下鑰了。但是外重宮墻還留了角門，公衙里若有挑燈值宿的，可以從角門出。

小角門的鑰匙在侍省手上。

侍省的差事院在大，祖皇帝仁德，憐他們夤夜看鎖，吩咐在三重宮門的東墻邊，給他們留間屋舍。

這些去了的人，一輩子困守深宮，有能見外間天日的。東墻這間屋舍，雖仍在宮，卻像深水里上的一蘆葦桿，能夠讓人氣。及至后來，省但凡當家的，只要是了班，卸了差事，都喜歡到這里歇腳。

曹昆德邁東舍的院子，墩子立刻提燈來迎，曹昆德看他一眼，問：“來了？”

“太落山時就到了，已在里頭等了一時，小的上了糕餅，沒用，連坐都沒坐一下。”

曹昆德“嗯”一聲，慢悠悠地說：“是這個脾氣。”待邁進屋，見到屋里一黑斗篷的子，曹昆德一擺手，吩咐跟著的敦子，“你下去吧。”

“義父。”

門一掩，青唯上前一步喚道。

“長大了。”曹昆德仔細端詳著青唯。當初撿到時，還是個半大的姑娘。他溫聲道：“等久了吧？快坐。”

青唯頷首，這才從梨木桌下挪出圓椅，規矩地坐下了。

桌上擺著的糕餅確實沒，茶水倒是吃去大半，想來是趕著來見他，大半日，連水都沒吃上一口。

“今日在京兆府，玄鷹司沒為難你吧？”

“沒有。”青唯道，“玄鷹司要救袁文，回宮請了太醫，是義父派人去叮囑袁文，讓他指認我的麼？”

“玄鷹司被雪藏五年，掣肘太多，行事辦案，難免走風聲，我聽說兩個案子撞上了，派小的過去告誡一聲。這樣也好，天上掉下來一個證人，只要你撇清了干系，他們不敢明著為難你。”

玄鷹司將案子扔回給京兆府，袁文息事寧人，說自己不軌在先，被刺傷了也是活該，不追究了。

他這樣的惡徒，哪會當真覺得自己錯呢？

青唯早猜到有。

曹昆德繼續道：“其實劫獄這事，義父不該讓你涉險。這些年，義父手底下也養了些死士，但你承的是‘玉鞭魚七’的缽，死士的本事，跟你是沒法兒比的。

“眼下章何二黨斗得厲害，陳年舊案一樁一樁牽扯出來，崔家保不住了，你怎麼也得上京，不如將這個重任給你，左右這個囚犯，跟你不算一點關系沒有，也是……當年洗襟臺下的無辜之人。”

桌上擺著個金楠木匣子，曹昆德提起洗襟臺，就要去開，手指頭都到鎖頭了，想起青唯在一旁，頓了頓，又收住了。

青唯沉默片刻，站起，拿過銅匙，幫他將匣子打開。

匣子里有一塊糕石，一個金碟，一個細頸闊、下方鏤空的煙筒，還有一支細竹管。

青唯拿小刀從糕石上剃了些細末，抖金碟子里，然后將金碟子置于煙筒上。木絨子是現的，在燭燈里引了火苗，放煙筒里，煙筒就跟小灶似的燒起來。

青唯把細竹管遞給曹昆德：“義父。”

曹昆德遲疑許久，“哎”一聲，接過來了。

糕石的細末被火一熱，散發出很淡的靡香，香氣順著竹管，一路吸往肺腑。曹昆德閉著眼，著靡香所過之，百骸為之沉淪為之煥然，慢慢飄向云端，又慢慢沉寂下來。

當年先帝下旨修筑洗襟臺，這是多大的功績。

可惜高臺建之日，坍塌了。

先帝震怒，駕前往災址，曹昆德隨駕，見到的是滿目瘡痍，人間地獄。

同行的太醫給了他一個方子，說是從古麻沸湯改良而來，還說，“公公，且緩緩。”

人禍慘烈，只能以藥石緩憂。

后來他在一片石堆里撿到青唯，當著吸過幾回，原以為年紀小，不明白他在做什麼，原來，什麼都知道。

“……適才說到哪兒了？”

“義父說，被我劫走的囚犯，是當年洗襟臺下的無辜之人。”

“是。”曹昆德道，“也正因為此，朝廷里那些人，不會輕易讓他逃了。好在義父在宮里，多還有些能耐，保他一命，讓他遠遁江野，應是不難。”

青唯“嗯”一聲。

注視著燭火，好半晌，問道：“義父信上不是說，有我師父的消息了嗎？”

終于說明來意了。

“是有了，不過……”曹昆德嘆了口氣，忽地咳起來，咳聲沙啞斷續，外頭守著的墩子叩門：“公公，您沒事吧？”

曹昆德擺擺手，想打發了他，似想起什麼，猛飲一口茶，止住了咳嗽，“哎，墩子，你進來。”又吩咐，“快去把東西取來。”

墩子去而復返，將一個小木匣擱在桌上。

匣子里擺著一張三百兩的銀票。

曹昆德把匣子推給青唯：“拿著吧，你涉險劫獄，險些賠了命，這是你應得的。”

“義父不必。”青唯見是銀票，倏地起，“義父當年于我有救命之恩，何況那囚犯本就是洗襟臺的難人，幫他，我應該的。”

曹昆德的來信上只說了兩樁事，囚犯，還有師父。

這筆買賣該如何做，再明白不過。

要是收了銀票，師父的消息該去哪里換呢？

“你好歹我一聲義父，這些年，非是義父不想把你留在邊，你是溫阡之，當年海捕文書上，下令捉拿溫阡親眷的圣命猶存，義父一個深宮之人，若帶你回京，不啻將你送龍潭虎。”

“好在，崔原義念你父親的恩，愿意收留你，讓你充作他們的小。這幾年，崔原義離世，他的娘子也跟著去了，你又輾轉流落至崔弘義家。從你十四歲，義父撿到你，看著你漂泊至今，義父也是心疼的。這銀票給你，是義父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