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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我向你看》第十五章 從蝴蝶到蛹

很多年華將逝的人回頭看時,都喜歡說一句話:青春務必慘烈一些才好。年時的記憶橫飛,老來諸事皆忘,,還可以到當年熱的腥甜。這麼說起來,桔年的青春是及格的,或者說,一不小心又拿了高分,雖然那并不是的本意。

張大才如是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點染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污扇子。青春也是如此,誰當年沒有張狂沖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可別人的青春是用來過渡的,用來回的,大多數人都是聰明人,了之后,隔著半紗簾欣賞自己的桃花扇,可桔年不同,撞得太用力,濺五步,那里還有什麼桃花扇,生生就染就了一塊紅領巾。

悲慘嗎,好像是有一點。換作了其他人,只怕已覺太痛,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桔年不這樣,如某人評價的,上有一種消極的樂觀主義神。桔年怕痛,屬于痛神經特別強的那種人,據說三歲的時候家里人帶到醫院打針,大人把臉朝下放在大上,胳膊夾住子,沒想到醫生朝屁一陣扎下去,子不能彈,兩條是把一旁的木制注流理臺蹬翻在一米開外,不是因為天神神力,而是因為太痛,不能自已。可是自從學前班以后,每次防疫站的醫生到教室里給學生注疫苗,總是第一個撂起袖子視死如歸地走到醫生面前。老師問:“謝桔年小朋友,你為什麼特別勇敢啊?”回答說:“我想把害怕的時間變短一些,打完了針,我就不害怕了,還可以在一旁看著別人害怕。”因為這個回答,盡管“勇敢”,可是一次也沒有得到過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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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年喜歡做噩夢,因為知道夢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有什麼要,醒來了,怪不見了,才知道清晨是那麼好。說人活在世界上,最幸運的事不是中大獎,而是陷囹圄的時候,忽然鐵窗外傳來一個聲音說:“抓錯人了,你走吧。”在任何時候,的心里都不忘給自己留一條救命的繩索,假如這條繩索救不了的命,至還可以拿來上吊。不管好的記憶,壞的記憶,忘不掉的話就干脆記得吧,就像你一直按著自己傷口,然后再松開,忽然就覺得沒有那麼痛了。就像桔年十八歲生日大半個月那改變了一生的那一天――從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孩,淪為了一個囚,可是關于這一天的記憶,十一年來反復地回想,到了最后,記得的不過是那一陣涼,留了很多年的長發被一剪刀絞斷,忽然在空氣中的后頸,真涼啊……一如高墻第一晚,灑在腳邊的一小片撒了鹽似的月,涼。

其實嚴格說起來,三歲以前的謝桔年是一個特別活潑的小姑娘。那時爸爸媽媽工作忙,基本上是跟在爺爺邊生活,只在周末的時候和回到爺爺住所吃飯的爸爸媽媽團聚。

爺爺是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知識分子,退休了之后,還是老干部群里的活躍員。他的手很巧,不但寫得一手好書法,還能用紉機做漂亮的裳。桔年從爺爺那里得到的,除了總比別的小朋友別致鮮艷的花子,還有更早的啟蒙。畫水墨畫猴子獻桃,好幾次在兒書畫賽上獲獎,別人還在念著“秋天到了,樹葉黃了”,就順口溜似地歡快地背誦:“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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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年并不知道詩里的意思,可這一點也不妨礙牽著爺爺的手,在大人們面前脆聲朗誦,那些拗口的字眼,對來說一點兒障礙都沒有,背詩的時候鎮定而嚴肅,叔叔阿姨大伯大嬸們讓表演個節目,二話沒說就轉個圈兒又唱又跳,半點怯場也沒有。桔年后來翻看自己兒時的照片,還沒有長開的時候,的臉真圓,紅撲撲的,蘋果似的,夠得上可的標準,再加上膽子大,表現強,大人們都喜歡是眾人的小開心果。這麼算起來,年是愉悅的,至在三歲以前是的。

桔年剛滿三歲不久,爺爺某天夜里出去打橋牌,回來的時候臉龐像喝醉了一樣紅,他說自己頭暈,洗了把臉就回床上躺著,一躺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爺爺死了,桔年的文藝天分似乎永遠就定格在這個時刻,直至現在,會畫的也仍舊只有那個猴子獻桃,技巧水平跟三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那再也不是什麼天分,只不過是稚拙的年記憶。

爺爺的喪事一辦完,桔年就得到父母邊生活,收拾東西時,媽媽覺得太磨蹭,催促了很多次,使不得不在經歷了一場死亡后變得糟糟的屋子里放棄了尋找的打算,抱起自己最喜的幾件服就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才剛上兒園不久的桔年雖然和父母相比不上爺爺親近,但是自己的父母,就像所有的孩子熱“爸爸媽媽”這四個字本,一直以來的聚離多更加深了對于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向往。

桔年的父親謝茂華當時在市檢察院汽車班做專職司機。謝茂華的格和他的父親、桔年的爺爺完全不一樣,他沒趕上好的時代,讀書,開車是他最大的專長,也是他唯一的專長,幸而所在的單位還不錯,拿的是當時的鐵飯碗。他是個極度向和拘謹的男人,不管是語言和行,都很表達什麼,或者說是沒有什麼可表達的,即使在家人面前也一樣。相對應的,他娶的妻子也是個非常傳統和保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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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年的母親原本沒有工作,后來因為丈夫的關系,在市院的職工食堂里做臨時工。雖說的教育也不多,可道德非常之強烈,自己平時當然是端端正正,著打扮清湯寡水一般的素,見到稍微外向熱,或者太過耀眼的打扮,最私下憤憤不平地表達對于這種“輕佻”的厭惡。

從被領回家的第一天起,桔年帶回來的花子、小發卡沒有一樣能夠媽媽的眼,媽媽說,“孩子,穿得那麼花哨,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不正經人家生的。”說這些話時,爸爸則表現出一種贊的沉默。桔年對“不正經”這三個字的認識不深,但從媽媽的神態來看,也猜到不是什麼好的字眼,第一次到惶了,在爺爺邊很快樂,這些漂亮的也很喜歡,怎麼就忽然之間變了不好的東西呢。

乖乖地穿回了媽媽給挑的“素凈”裳,從爺爺老房子附近的兒園轉到了檢察院家屬兒園,正式開始了一段嶄新的生活。還有很多不對的地方,還有很多是要改正的。爸爸媽媽不喜歡話太多,每天沒心沒肺的笑,不喜歡于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喜歡做別人的開心果,那樣顯得瘋瘋癲癲的。他們希安靜一些,再安靜一些,

雖然桔年不知道再安靜下去和木偶劇里的假人有什麼區別,可孩子的韌是無限大的,適應這種變化對于來說倒也不難。像大院里所有雙職工家庭兒一樣白天在兒園做游戲,晚上回到家聽爸爸媽媽批判電視劇里的漂亮姐姐妖里妖氣的,又或者單位里的某個阿姨輕浮得不得了,還有誰誰誰簡直就是XX……這些詞匯對于來說新鮮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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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爸爸媽媽帶一起上街買東西(桔年的父母在一同出行的時候從來不會并肩一起走,他們覺得難為),正好前面有一對相互摟抱在一起的小,那種親昵的模樣在當時的年代還算是見的,媽媽于是低聲罵了句:“真是丟人現眼!要是我的兒以后也跟他們一樣,我二話不說就打斷的手腳!”

桔年當時專心致志地觀察邊人走路的不同樣子,聽見媽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怎麼地又有那里不對了。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兩年了,好像從來就沒有討得他們的歡心,雖然大院里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說是個漂亮寶貝。

五歲那年,桔年剛上學前班,趕上了兒園里大型的文藝演出。排練節目,老師們都喜歡用桔年,膽大,表現力強,學什麼像什麼。那一年班上的舞蹈照例是領舞,化玩了妝,桔年才想起舞蹈時用的鈴鐺手鐲還丟在家里。

老師說,讓家長趕給你送過來吧。可是桔年不敢,雖然爸媽那天都休息。好在兒園里住的那棟宿舍離得不是太遠,桔年頂著一臉的大濃妝,旋風似地沖回家住的那棟筒子樓。當時正是午休時間,害怕吵醒了辛苦工作的父母,輕手輕腳地用脖子上紅線系著的鑰匙開了門,順利地在客廳斗柜上找到了的手鐲。剛想跑回兒園,爸爸媽媽閉著的房門里傳出了一些靜。

桔年以為是自己弄出的響還是太大,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可是站在原地好幾秒,爸媽的聲音似乎并不是察覺到了的存在。孩子天的好奇讓躡著腳走到門邊,地把耳朵附在薄薄的木板上,只聽了一會,就嚇了一大跳。

沉重的息聲在夏日的午后讓人一陣悶,桔年聽出了爸爸的,也聽出了媽媽的,他們像是打架,又像是都生病了,害怕了,腳像沾了膠水似的一步挪不得,就這麼呆呆地聽著那聲音逐漸消亡。

謝天謝地,片刻之后,門的另一面終于傳來了媽媽正常的聲音,前面有一些桔年聽得不是太清,“……再生一個,我是沒有什麼不愿意的,但是院里計生抓得嚴,該被分的吧。”

分就分,要是沒個兒子,這輩子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生下來容易,可怎麼上戶口啊?”

“總有辦法的,多托幾個人打聽打聽。”

“當初第一胎要是生個男孩就省心了,現在也不用煩心這事。”

“要不,我們把桔年給送走?”

“呸,好歹是你親生的,你也不怕別人你脊梁骨,再說,往哪送去?又不是個寶?誰肯要?”

“你還別說,我有了主意,要不把戶口給轉到我姐那去,給點錢,讓跟我姐他們兩口子一起過,我們這邊事就好辦了。再不,給點錢,托人開個殘疾證明什麼的……”

桔年聽著,聽著,像是懂了,也像是不懂。漂亮的輕紗舞,背后好像了,粘在背上,又養又熱。他們在討論,還有未知的敵人。爺爺死了,連爸爸媽媽都不要了。他們都不喜歡自己。

就在這種時候,桔年居然還一個激靈地想起來,還有一場演出在等著呢。貓著腰,做了壞事似的逃離出的家,憋著一口氣沖到兒園臨時搭建的舞臺后臺,小朋友們已經在候場了,負責們這個舞蹈的老師一見到被汗水沖刷得小花貓一樣的臉,又是生氣,又是松了口氣。

舞臺上,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翩翩起舞。扮演公主的桔年踮起腳尖,紗白云一樣飄揚,是全場注意力的焦點。

爸爸媽媽起床了嗎?他們也來看表演嗎?忽然想起,不該這麼鬧騰,爸爸媽媽喜歡安安靜靜的樣子,否則,他們不知道要把送到那兒去。

就這樣,一個孩子想著緲不可知的未來,漸漸地,竟然在舞臺上忘記了的舞步。桔年越跳越慢,越挑越慢,到了最后,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舞臺下一片嘩然,看見了,也聽見了。指導老師急得跺腳,不停地朝打著手勢。

哦,該旋轉了,拉著扮演王子的小朋友快樂地旋轉。桔年拉起了邊的男孩,一圈,兩圈,三圈……轉的時候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旋轉。就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如此高興,前俯后仰。桔年忽然發現,扮演王子的小朋友正呆若木地站在舞臺一角,那手里拉著的是誰?

邊那男孩臉上的油彩,桔年如夢初醒,被強拉著轉圈的,是父母剛從外地調到本院的一個孩子,他被臨時來頂替一個星期前發高燒的小矮人。桔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轉啊轉,牽錯了一個王子。

又或者,本不是公主。

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笑聲中落幕,從此,桔年排斥所有在眾人注視下的表演。慢慢地從蝴蝶收斂了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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