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決下來的那天, 程白沒去。

向來是個庭辯型人才，庭下的事有朱守慶去跟進，自然不需要再心。

只是朱守慶拿了判決書最后倒沒忘記給拍一份副本。

這一天程白剛參加完上海律協組織的活, 想著下午還要去參加邊斜的新書發布會，便決定中間回律所理點事，在路上看見了他發過來的郵件。

點開就是判決書。

洋洋灑灑好幾大頁。

程白翻了翻, 撿重點看了——

婚姻存續期間的共同財產, 以雙方協商承認的部分為準，各按50%的比例分割。其中方不讓在明天誠的12%權, 方要求按照權價值分割6%, 因金額巨大, 而方不讓手中并沒有這麼大的現金流, 所以僅有1%以現金方式支付；剩下的5%中, 2%以房產、證券、藝品等資產抵算, 最后的3%將在3年分6次陸續結清。

方提出的損害賠償, 法院未予支持。

因為方不讓與蘇妙同居不立。

這些都在意料之中。

反正看判決書這里寫的“3年時間分6次結清”, 程白就知道，方不讓估計是要舉債了。

至于養權……

結果是程白預料中的結果, 但判決書給出的判由只有一條：原告殷曉媛自愿放棄養權。

庭審當天殷曉媛沒有任何表示, 但判決書上這麼寫了，那該是又跟法院聯系過, 最終做出了決定了。

也好。

判決書上只字不提可能大麻這件事。

這可能也是方不讓想要的結果。

只是想必這判決結果下來，一報道，又要大驚小怪了。

至于這判決書本, 也有一點被程白注意到：那就是全篇沒有像別的判決書一樣頻繁地出現“本院”兩個字，這一份判決書，用“我們”代替了“本院”。

繼惠州許霆案后，這還是程白第一次看見用“我們”的判決書。

法律由人制定，也終由人來執行。

簡簡單單的“我們”二字，一下減了“本院”所帶來的冰冷，竟讓這一份判決書充滿了一種難言的人味兒，代表著這“我們”二字后面的法愿意為這一份判決負責。

“陶文道……”

尚菲這半個師父，其實真不差。

程白也不知怎的，竟覺心舒暢。

到律所是下午兩點半。

只是沒想到，才一進門，就有人喊了一聲，急急忙忙向走了過來，聲音里還帶著抖的哭腔：“程律，程律，您能幫幫我嗎？我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接到法院的傳票……”

程白停下腳步，定睛一看，竟然是蘇妙。

沒了往日的嫵風，此刻的看上去顯得有些狼狽。

一雙眼尾上挑的貓兒似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眼眶發紅，連眼妝都有點花了。

程白其實猜著遇到什麼了，但出于禮貌，還是開口問道：“法院的傳票，是怎麼回事？”

“我，我真的不清楚，打電話到法院那邊，也只告訴我說，殷曉媛把我告了。”蘇妙簡直覺得不可思議，“方par送給我的東西，憑什麼能要回去？可是我打方par的電話也打不通。我現在也不知道找誰幫忙好，聽說您是一位厲害的好律師，先前跟殷曉媛打司都打贏了，程律，您能幫我一回忙，幫我打一次司嗎？”

送出去的東西，一般來說當然很難要回。

可方不讓送這些東西的時候，和殷曉媛還在婚姻存續期間，送出去的這部分東西如果屬于共同財產，作為妻子的殷曉媛當然有資格把蘇妙告上法庭，讓把方不讓送出去的東西都吐出來。

方不讓對人很大方。

蘇妙跟了他差不多四個月。

程白推測，這部分錢財數額不，至對蘇妙來說是個大數，時間過去這麼久，該花的也都花得差不多了，驟然要拿出來，去哪里找？

辛辛苦苦，心機費盡地當了一趟人，到頭來賠了人不說，連錢也撈不著。

相當于白送。

所以先前何苦折騰？

要麼別做，要做就做好，別拿了人的錢，上了人的床，結束完關系還去別人離婚司里折騰妄圖從中得利，人也有人的職業道德。

方不讓這人也許別的不重視，但很重視契約。

程白還記得，那天和朱守慶去方不讓家里談事，門打開里面就站著蘇妙。

蘇妙走后，對方不讓說：“我認識的方大律，好像并不是一個甘愿人威脅掣肘的人。”

方不讓笑說：“程白你對我評價真高。”

然后說：“既然你這麼看得起我，那不如再等等看。”

那時候就猜到會有今天了。

方不讓平日里猖狂跋扈做派，就算權宜能忍一時之氣，過后也不會要別人好過。

蘇妙是自作聰明，還沒看這個人。

程白多有些憐憫地看著，可最終只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對不起，蘇小姐，您這個忙我的確不是很幫得上。事實上這個司的贏面也的確很低。你可以在我們所找找別的律師。不過我也建議您，如果有渠道的話，最好提前準備一下款項，以防萬一。”

這話說得已經很委婉了。

程白就差沒把“會輸”兩個字直接說出來。

蘇妙也不是太蠢笨，聽后退了兩步，簡直面如死灰。

程白本是個局外人，也不好再勸什麼，只前臺的陳嫣給蘇妙倒了杯水，不痛不地安了幾句，然后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聽說方大律的前妻把你那個小三告了，要索回錢財，還列了張清單。”邊斜長而立，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拿著一沓邀請函，輕輕在側拍打，只看著電梯那慢慢往上跳的數字，“我忍不住在琢磨，告就告了，可清單哪兒來的？”

方不讓就站在他旁邊，同他并著肩。

兩個人是電梯里遇到的。

他聽了邊斜的話并沒有出什麼表，只道：“我的助理什麼都幫我記著，別人要打司來找他取證配合，守法公民麼，樂于助人。”

邊斜笑：“也是，說起來還要恭喜方大律，終于離婚了。”

方不讓道：“同喜。”

邊斜忙搖頭：“這不能同喜，你是離婚，我是結婚，不一樣的。”

方不讓不置可否：“眼下的確。”

“……”

這人說話怎麼這麼不好聽呢？

邊斜轉過眼眸來看他，眼神里帶了幾分探究，邊那一抹笑意則變得有些耐人尋味：“、、婚姻，三者真的能分得很開嗎？”

方不讓垂眸：“分開意味著極致的理，追求理的人不會讓它們融合在一。何況，這三者，每多一重，就多一重的占有。自由，原始，繁衍是植于基因中的天，現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也不過是為了滿足相互的占有，從到。可如果沾上了，不覺得很骯臟嗎？”

邊斜于是想起了程白，嗓音淺淡：“如果這樣講，誰不骯臟呢？只有的是神，只有的是。有有，掙扎于中間的是人，有有，卻把這兩者分得很開的只能是機。人只能跟人在一起，卻不能跟機在一起。染上就會覺得骯臟，那這份未免也太脆弱了吧？”

方不讓沉思，道：“可婚姻的確是枷鎖。”

邊斜一笑：“那我愿意為戴上枷鎖。”

方不讓靜默。

邊斜也不再言語。

過了幾秒，電梯發出“叮”地一聲響，停了下來，正好是天志那一層。

邊斜走出去，跟方不讓道了聲“再會”。

這時候，程白已經坐在了自己的辦公室里，盯著書墻上某一排放著的那本陳舊的英文原版書很久了。

一眨眼，從北京回到上海，已經快一年。

好像不知覺間，也悉了這間在天志的辦公室。

可也許是因為人生忽然在沖之下做出了一個重大的選擇，原本走一步想一步的，竟好像也變得漸漸有率的時候。

可這，到底算壞，還是算好？

方不讓曾說，兩度以為跌倒了會爬不起來。

一次是父母的司；

一次是3·28殺鄰案。

前面那道坎，的確走過去了。

可后面那道呢？

真的已經爬起來了嗎？

對乘方來說，“蘇逸定”這三個字，意味著一場滅頂的災難。

和方讓同他，也信任了他。

可為他作輕罪辯護，功輕判后，他又在獄中傷人，挑釁著法律，辜負了這份信任。

從那個時候開始，程白對于“信任”二字的懷疑再一次加深，也將“同”之類的緒錮到了深。

也許用理來判斷，結果就會大不相同。

——至在之前一段時間，是這麼想的。

可最近……

程白忽然想起了剛才去律協，坐在辦公室里和副會長周季芝說話。律協里其他律師都在談今年律師年檢的事，說添一筆法律援助進去，會比較好過。

周季芝于是想起了乘方。

轉過頭來，問了一句：“你再也沒有過法援案子了嗎？”

是的。

整整一年沒了。

這一年的執業經歷里，沒有一件案子是法援。

程白過那本舊書已經有些糙的書籍，“republic”幾個字母已經有些模糊不清，想也知道被人翻過了很多次。

垂下眼簾，沉思了許久。

幾番猶豫，還是拿著手機，輕輕一推，劃開了屏鎖，在通訊錄的最底部，看見了那串悉的號碼。

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

這麼多年，手機換了，可這串號碼竟一直留著。

程白纖細修長的手指停在這一串號碼的上方，似乎是怔然了一會兒，發了好一會兒的神，才慢慢點了下去。

撥號。

話筒里等待接通的聲音，響了三聲，便有人迅速地接起了電話：“您好，法援中心綜合業務科。”

綜合業務科負責刑事、民事法律援助案件的律師指派工作。

程白以前接過。

只是法援中心的人員流很大，不過才過去一年多兩年，電話那頭的聲音竟已經完全陌生了。

忽然有點淡淡的惆悵，無聲的笑了一下，才道：“你好，我程白，是一名事務所律師……”

那頭頓時驚詫極了：“啊，是、是乘方的程par嗎？”

程白著窗外那片白晃晃的大晴天，聲音里有一自己也未能察覺到的抖，道：“是。我想問一下，7月30日，蘇逸定的死刑復核。”

那頭大約是個剛來的，一聽到程白的聲音，張得都有點結了：“您是想要接這個嗎？可聽說您已經轉所到了上海，而且……而且，這樁案子，上午剛被人接了……”

被人接了？

程白有些驚訝，怔然片刻，下意識問道：“誰接的？”

那頭張口便要回答：“是——”

然而話音剛出口，便聽得一陣窸窣的響，那人發出了有些驚訝的聲音，大約是喊了誰的名字，但離聽筒有些遠了，程白聽得不大清楚。

過了有好幾秒，才有一道氣息，近了話筒。

像是有誰將話筒接了過去。

然后程白便聽見了一聲笑，出一強烈的悉。

那嗓音像是飄在云里，卻還出一暖熱之意，微啞而淺淡：“是我。”

程白一下就愣住了。

分明很低的一聲，落在耳中卻仿若金聲玉振，又像是忽然吹起來的一陣大風，把遮蓋著天空的層云都給吹散了。

一剎間，通澄澈。

他在電話那邊含著笑：“好久不見。”

程白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從眼底滾落。

接著卻笑了出來。

也分不清到底是要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還是對電話這頭的自己說，怕驚擾了夢一般，輕得像是片羽：“歡迎回來……”

我的朋友。

和理想。

邊斜把新書發布會的邀請函分送給律所幾個與他相的人后，走過來，推開程白辦公室的門時，看見的便是眼前這一幕。

落地窗外的照進來，滿滿的。

程白就坐在書墻前面，迎面對著窗外那明亮的天，面頰和脖頸上雪白的仿若明，一雙澄澈的眼眸底，也好似盛滿了。

那真是一種他形容不出的神態。

深靜悠遠，平和從容。

察覺到他進來，便轉過了眸，那一雙眼的眼眶竟有些微紅。

然后走過來抱住了他。

微微踮了腳尖，親吻他：“要出發了嗎？”

“嗯。”

邊斜覺到，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

而且是一件好事。

他挽住了的手，也笑：“你好像很高興。”

程白退回來，點點頭，并不否認，只道：“我們走吧。”

邊斜也不追問，只是在走出去，又返回來要將門帶上的那一刻，他覺到這辦公室里，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

于是抬眸，目掃過。

辦公桌干凈整潔，沒了人的椅子剛剛停止旋轉，書墻上齊齊地擺滿了書，那一本《理想國》便靜靜地放在高，而原本一向被程白倒放著反扣在書格里的那一張玻璃相框，不知何時，竟然正正地立了起來。

邊斜了半晌，忽然便笑了起來。

看來，的確發生了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他收回目，帶上了門。

磨砂的玻璃門，一下隔斷了外。

辦公室里沒了人。

書架上，嵌在玻璃相框里那一張“北京市十佳青年律師”的證書，深藍的徽記在中央，四周燙金的邊緣圍天平圖案，在那將一粒一粒細小灰塵也照得發亮的夏里，安靜地折著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