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 邊斜上了程白的賊船,哦不,賊車。這覺真比當初坐著周異的車去程白的律所還要多那麼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凄涼壯烈。
他心想, 怎麼就能把自己賣了呢?
三陪結束后陪看戲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還要為了加個微信陪吃飯!
“我要再跟程白一起吃飯我就是狗!”
那天晚上對周異發過的毒誓如同魔咒一般回響在他耳邊,催促著他立刻奪門跳車而逃。
但冥冥中就是有一神奇的力量把他按在了座上。
彈不了。
反正車都上了, 不就是吃個飯嗎?
男子漢大丈夫, 怕個屁啊!
邊斜把手機在手里好半天,終于還是橫下心來, 打開微信聯系人界面, 給周異發消息。
他先打出了一個“汪”字, 然后加了個句號, 了:汪。
但打完了之后盯了這一個字和一個標點符號半天, 覺得這他媽也忒沒氣勢了, 于是退格回去。
句號刪了。
再打上嘆號。
框里的消息就變了:汪!
很好, 這下看著兇了一點, 理直氣壯了一點,邊斜斟酌了三遍后, 終于放心地發了出去。
頂級作家, 就是要字斟句酌,一個標點符號都要做到最完!
發完之后他就把手機收了起來, 這一時抬頭看路,天已經很晚了,路上的行人也很稀。
程白竟然把車開上了淮海路。
邊斜愣了一下, 莫名就覺得這行車路線很像是那天周異開的,但還沒等他腦子里梳理出明確的方向來,車往一旁并不寬闊的岔路上一轉,沒多一會兒就已經停下了。
晚上十點半快十一點,街上的店鋪都已經關了門。
唯獨一家小店還開著。
五六米寬的門面,看著寒酸而狹窄,卷簾門上掛了塊牌子,是最尋常不過的機打印,紅底白字,“張記粥面”。
在看見這牌子的瞬間,邊斜終于想起來了。
這尼瑪不是周異那回給他買粥的那家店嗎!
眼見著程白已經直接解了安全帶拎包下車,他滿心都是拒絕:“等一下,程律,我們就在這里吃嗎?你確定?我真的不缺錢的!你不用這麼客氣!”
程白停下來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現在這反應是真的太好玩兒了,想了想,故意道:“可我就好這一口,怎麼辦?”
邊斜想起上回喝的那什麼干貝鴨心粥,去死的心都有了。他倒不是拒絕這種環境的小店,只是單純覺得那玩意兒不好吃。
但程白都說話了,他還反抗什麼?
當下便豁出去了:“那當然是程律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這家店一定是人間至味,沒得挑!”
這一下,兩人才先后進了店。
程白走前面。
邊斜跟在后頭,磨磨蹭蹭的,跟要上刑場一樣。
小小一間店面,頂多也就三四十平米,還沒邊斜的書房大。外面看著寒酸,但走進來之后才發現,桌椅板凳墻面地磚,竟然都干干凈凈。這個點了,也還有幾個人坐在店里喝粥。
墻上著去年的福字。
這一段時間又快圣誕節了,店主便好像湊熱鬧似的也在墻上了幾棵掛滿禮的圣誕樹。
前面擱了幾張供食客堂吃的桌子,收銀的小柜臺則很靠里,后面坐了個上了點年紀的店老板,頭上戴著一頂灰的絨線帽,正拿那種按一下就念一聲的老式計算,對著賬本。
玻璃門推開的時候,上頭掛的一串鈴鐺就響了。
老板頓時從賬本里抬起頭來,招呼客人:“兩位吃點什麼?”
程白也不看菜單,輕車路地要了一籠湯包,兩碗白粥,一碟醬瓜,然后挑了個角落坐下。
邊斜整個人都是懵的。
這店面真的不大,他材又很高,推玻璃門進來的時候都要稍微低一下頭,怕撞著上面的風鈴,二者對比起來難免顯得店面很是狹窄仄。
還在店里吃著的,看模樣都是上班族。可能是夜里加完班沒吃飯,也可能是晚上睡覺前了,所以到這里來吃點東西暖暖胃。
大家穿得都尋常。
邊斜覺得自己出現在這里沒什麼奇怪和違和,但程白這一酒紅暗的西裝坐在角落里,莫名讓人覺得格調錯位。
不過他這念頭才冒出來,程白就已經把西裝外套了下來,跟包一起放到了旁邊的座位上。
里面是打著領結的白襯衫。
這一下,那種繃著的迫、暗藏著的冷肅,頓時從上褪去,只留下一種靜水深流似的溫和與平靜。
“不坐?”
看他站在桌前,盯著自己半晌沒,有些奇怪。
邊斜立刻就坐下了。
這小店里開著暖氣,并不寒冷,所以他也將自己厚厚的風外套了下來,放到一旁。
程白則從包里重新取出自己的手機。
但手機拿出來的時候沒注意,幾張名片掉了出來,一張翻到了桌上。
邊斜一眼就看見了上面寫的字。
上海法言律師事務所,錢興。
他頓時皺了眉,看向程白,問道:“這不是今天庭上那個跟你對打的律師嗎,怎麼你還有他的名片?”
“這人?”
程白把掉下去的名片撿起來,這都是今天打完司之后收的,抬起頭來才看見那張掉在桌面上的,便笑了一聲。
“這個人庭辯雖然輸得很慘,但還有意思的。”
有意思。
又是這一句!
邊斜一時想起程白說過自己有意思,說過祁鎮有意思,現在連對方律師都變得有意思起來!
果然的“有意思”是批發的吧。
心里槽著,邊斜輕哼一聲:“輸得那麼慘,能沒意思嗎?”
喲。
這還有緒了。
程白放好名片之后,就把手機擱在了手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道:“剛才在劇場看戲,下半場老覺得你臉不對,是中場休息出什麼事了?”
的察力向來也是不差的。
但邊斜是真不可能告訴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反倒是忽然提起今天這場戲的事,他就忍不住想起《控方證人》里演技一流的妻子和被欺騙的大律師,一時抬眸注視著程白,有一會兒沒說話。
程白疑:“怎麼了?”
邊斜又看了半晌,才道:“我還真的好奇的,如果你是這部戲里的那位律師,遇到主角這樣的人,設了這樣一個局,會怎麼辦?”
“小說終究是小說,戲劇也終究是戲劇,現實里基本不可能遇到這樣的事,世界沒有這麼懸疑,也沒有這麼驚悚。”
程白并沒有回答,而是否定了這個問題。
“大部分律師小半輩子都在打無聊司。”
“那曾念平這一樁呢?”
他兩手都放在桌上,骨節分明的十指相互叉到一起,目投進的眼眸,頭上有幾縷碎發落下來,讓他的眼神忽然多了一種很沉的思量。
“庭審是結束了,可他真相呢?”
程白搖頭,回答得異常干脆:“我不知道。”
邊斜眸底便出幾分審視來:“可我記得,程律在第一次跟我簽合同的時候,問了我三個問題,還說那三個問題是你慣常會問的。那你一定問了曾念平了。他有撒謊嗎?”
這個人……
這種細節都能注意到嗎?
程白跟他隔了一張桌,慢慢抬眸,就對上了他的目,只道:“你好像有話要說。”
邊斜想了想,還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便將先前揣在兜里的那張小票拿了出來,放到了桌中間,道:“之前在曾青的病床底下撿到的。”
是購書的小票。
程白沒有手去拿,只這麼掃了一眼,但面上一片平靜,讓邊斜無法從中窺知什麼端倪:“這能證明什麼?”
“如果這是曾青購書的小票,那上面的購書時間是去年十一月,但醫院十二月才診斷出曾青患有腦瘤。從老曾在庭上的陳述看,他自稱是在了騙保的念頭后,才開始了解有關保險的東西。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這些書就不是老曾看的,而是曾青看的。”
邊斜的邏輯非常清楚。
“我記得,曾青讀書時候績很好,還是個大學生。”
“然后呢?”
程白平靜地著他,等著下文。
邊斜便慢慢皺了眉:“雖然按照常理來講,的確不會有人騙強險和三者險這麼弱智的險種,但安和財險做出拒賠的第二個原因,是被水泥板砸傷的人傷并不特別嚴重,他們認為曾念平賠給傷者的錢過多,是聯合傷者一起騙保。”
程白笑出聲來:“你是想說,如果這張小票是曾青的,那曾念平騙保的嫌疑很大,甚至還可以有點更可怕的猜測。比如曾青自己沒有買保險,但他們的起重車和曾念平本人都有保險,天知道兒子壞還是老子壞呢?”
邊斜看著沒說話。
程白卻垂下了眼眸,把三顆薄荷糖出來,一顆一顆排在桌上,聲音淡淡:“可惜,只有作家和警察才關心真相;對我來說,真相并不重要,我也并不關心。”
律師就是為當事人服務罷了。
世上的事本來就很難分清楚真假和對錯。
在意的只是司怎麼打,能不能贏,輸贏又會有什麼結果,造什麼影響。
“那你為什麼要接這種案子?”
大律師的咨詢費都只是明面上掛著好看,事實上沒有哪個大律師還真的在接一般人的法律咨詢,除了為了出名打的刑事,其他案子大多都是按照案件標的金額的一定比例收取費用。
曾念平這一案,未必夠程白買個耳墜。
“好奇心害死貓,邊大作家的好奇心,好像有點重呢。”程白把糖都排好了,才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玩味,“可惜,我還是不想告訴你誒。”
“是嗎?”
這一瞬,邊斜微微挑眉,回視著。
“不過我剛才忽然在想,我只是說了點自己的發現,可程律好像一下就補充了我的推測和想法。但我分明還沒說話。程律,你說,一個人要是自己沒懷疑過,又怎麼會覺得別人這樣懷疑呢?”
鋒銳的目。
就像是那刀刃尖上閃爍的寒,一下進程白眼底,楔進程白心底。
富有穿力,且毫不掩飾。
程白渾的警惕幾乎立刻就張開了。
然而本不待做出點什麼來,邊斜已在下一刻收回了這樣的目,一副已經達了目的的得意神,尾都快翹起來,學著某人先前的口氣,笑了一笑:“程律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嘛。”
說完他把桌上的那張小票一團,瀟灑地扔進了垃圾桶。
程白知道自己的確是被試出點東西了。
當然懷疑過曾念平的,只是從未對人提起,又或者說,本不需要對旁人提起。懷疑永遠是懷疑,只要沒有證據,就永遠不該為人定罪。
然而剛才接了邊斜的話。
明明不過是個寫書的,這麼敏銳是想干什麼?
程白難得從行外人的上覺出了一種針鋒相對的較量,但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該再搭理這個人了,所以只悠閑地扔了最后一句:“反正案子已經結束了,你愿意怎麼想都沒人攔著。”
邊斜不說話了。
程白也收斂了心神。
粥很快就端了上來。
兩人起筷。
邊斜著筷子,想自己是為加程白微信來的,無論如何也該表現一下,所以一臉舍就義的壯烈,都不待程白說話,就直接夾起了一個小個兒的湯包。
然后……
“燙燙燙!”
皮兒特別薄,一就破。
里面湯都還滾著,程白想阻止都晚了,一下就聽他痛起來。
差點笑嗆著,只把那碗白粥推過去,道:“心急吃不了熱湯包,還是先喝粥吧。”
邊斜捂,瞪。
然后才把勺拿起來,舀了口粥。
天底下粥的味道都差不多,這家也就是米好一點,熬得久點,粥稠一點。
還以為程白要帶他吃什麼山珍海味呢!
嘗了一口之后,他就搖了搖頭,只道:“很一般嘛。”
這回答真是在意料之中。
畢竟是個挑食的寶寶。
程白也不生氣,只好整以暇地把原本擱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碟腌制的醬瓜推過去,道:“試試這個。”
喝粥不能不配小菜。
尤其是喝白粥。
但邊斜覺得這些都是理論,對他來說,吃什麼都沒差,所以筷子一就夾了塊醬瓜起來,放進里。
“咔。”
腌制的醬瓜其實是的,被走了水分,但咬下去那一瞬間的口卻是脆的。
醬里是醬油烏醋砂糖的味道。
也不過就是那……
。
還他媽好吃?
邊斜驚了,一句早已經準備好的“不怎麼樣嘛”愣是說不出口。他覺得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不信邪地夾了第二塊,第三塊,第四塊……
夾一塊吃一塊。
等夾到第八塊的時候,他才發現空氣好像有點安靜。
一抬頭,程白正幽幽注視著他。
于是,邊斜想起來了,了這家小店陳舊的天花板,忽然覺得它們有了一種復古的設計,然后終于明白了自己真正的人設——
可能是哪個傻作者給他定的吧。
頂級作家,就是要吃最香的飯,當最野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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