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惟上輩子以開朗脾氣好而在民間著稱,心從來沒像現在這麼複雜過。
比被宿敵一劍死更慘的是什麼?死後被宿敵戮,而且全世界都知道你被戮了。
比被戮更慘的是什麼?戮完不解氣,宿敵親自闖鬼垣、赴黃泉,想把你的魂魄拎出來再折騰一遍;直到確定你已經神魂俱滅,連轉世投胎都投不了,他才安心踏實回家去了……
徐霜策正背對著他,看不見是什麼表。
他沉默了須臾纔開口,不知何故尾音略啞:“我要找的是臨江都半月來橫死者共二十八名,有話問他們。魂魄在何?”
出乎意料的是鬼判一怔:“臨江都?臨江都這半個月來有橫死者嗎?”
宮惟心說這判怕是鬼頭燒喝高了。果然徐霜策也懶得跟它廢話,只吩咐:“不用多說,將生死簿拿來。”
鬼判慌忙命骷髏:“還不快去!”
鬼垣十二府,每府一名鬼判,每月值守在黃泉口,是魂魄通向死亡的中轉站。上一次徐霜策把十二座府邸掃了個遍,既公正又公平,誰也沒遲到誰也沒落下;這次眼前這位鬼判就比較慘,獨自面對滄山徐宗主,堪稱是倒了黴。
頃骷髏咔吱咔吱地奔回來,手捧一本厚厚的黃紙簿冊。鬼判從龐大軀中費力掏出法杖,對簿冊一點:“開!”
九九八十一道磅礴金卷從虛空中唰然鋪開,一落而下,組了八十一條流燦爛的瀑布!
闖鬼垣是損壽元的,宮惟不惜冒險跟徐霜策下來,就是爲了這一刻——通過生死簿找到小魅妖的魂。如果還沒過奈何橋,就想辦法把小魅妖拉回到原裡來,如果已經投胎轉世了,起碼要知道對方投到了哪裡,會不會過得不好。
然而他定睛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八十一道卷軸空空如也,一個字都沒有。
無人生,無人死,這半個月的地府記錄一片空白!
“……”徐霜策皺起了修長的眉角:“這是怎麼回事?”
鬼判莫名其妙反問:“仙君,什麼怎麼回事?”
“爲何生死簿上一片空白?”
鬼判肯定地道:“一片空白說明無人生死,記錄是不會出錯的!”
徐霜策眉頭皺得更了,頃道:“十六年前我下黃泉尋找法華仙尊魂魄的時候,你們說死者不在生死簿,就代表他神魂俱滅,亦不迴了。難道全天下所有死者都神魂俱滅不迴了不?”
鬼判辯解:“可是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宮惟心頭突然浮現出一個不祥的預。
徐霜策明顯也想到了同樣的事,當即打斷了他:“把十六年前至今的所有記錄都拿出來,去!”
骷髏忙不迭又咯吱咯吱地往回跑,頃搖搖晃晃捧著一大堆黃紙簿冊回來。鬼判再掏法杖一點,霎時滿天金卷展開,莊嚴壯觀至極——
然而宮惟的瞳孔卻難以置信地了。
人間的所有生卒記錄在太乙二十八年初戛然而止。
從十六年前開始,準確地說從他死在不奈何劍下那天開始——鬼垣生死簿上就再也沒人出生,也沒人死過!
如果說剛纔只是心頭髮涼,那麼此刻就是真正的不寒而慄了。宮惟下意識看向徐霜策,只見他薄脣抿,臉森白,握不奈何的那隻手筋骨凸起,半晌終於道:“世上衆生攘攘萬千,怎可能十六年來無一人生,亦無一人死?”
鬼判肯定地道:“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你……”
“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鬼判加重語氣強調,說著重複了幾遍,哈哈大笑起來:“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它神明顯已經開始不對勁了,就像所有神智只夠支撐它正常問答到這裡,只聽衆鬼齊聲唱喏:“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聲浪匯聚洪流,順三途河滔滔而下,沖刷忘川兩畔漆黑蒼涼的巨石。寒驚飛四起,撲棱棱遮蔽了霾灰的天空,將黃泉籠罩在黑暗中。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迴響此起彼伏,直上九霄,大地在可怕的共振中劇烈搖撼。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骷髏大張齒骨,衆鬼如癡如醉。鬼判好似已渾然忘記一切,癡癡向後倒去,海面般的火搖晃閃爍,驟然幻化爲無數緋紅花瓣,巨浪般層疊掀起。
——是殮房那二十八名死者魂魄消失時出現過的桃花!
明明是緋雲漫天的奇景,此刻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弔詭森。下一刻,桃花掀起吞天巨浪,一波更比一波兇猛浩瀚,鋪天蓋地吞噬了整座鬼垣!
宮惟啪地抓住前巖石,但無濟於事。他就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眼前發黑耳轟鳴,遽然向後摔去,颶風從耳邊呼嘯刮過——
撲通!
他跪倒在堅的地面上,膝蓋撞得生疼,眼前天旋地轉,一陣陣想嘔的慾直衝腦髓,突然只聽頭頂傳來一道噩夢般的聲音:
“誰在那裡?”
宮惟削瘦的脊背一下繃直,慢慢擡起頭。
眼前果然已經恢復了昏暗的醫莊殮房,二十八棺槨還打開停在那裡,不遠徐霜策目似霜雪,正自上而下地盯著他,說:“出來。”
“……”
空氣彷彿凝固住了。
宮惟膝行向前磨蹭了兩步,臉蒼白如紙,脣發著抖:“宗、宗主饒命,我只、我只是……”接著哇地一聲乾嘔起來!
這番表現起碼有五分真——宮惟的一向很皮實,這要換作前世沒死的時候,曹地府三日遊都不帶一下的。但小魅妖質實在是太弱了,神魂離鬼垣時不可避免到了衝撞,近距離靠近不奈何更是讓他心口急劇搐,因爲不過氣而眼前陣陣發黑。
他其實吐不出什麼來,只頭痙攣乾嘔,突然咽一涼,被不奈何劍柄擡起了下。
徐霜策略俯下,宮惟被迫仰頭直視他那雙沉冷的黑眼睛,頓時什麼嘔吐的慾都沒了。
——徐霜策有潔癖,極嚴苛。
他要敢吐在不奈何劍鞘上,小魅妖這今天就能死得碎萬段。
“向小園。”徐霜策一字字道。
宮惟維持著這個姿勢,白金劍鞘映出他因爲驚恐而微微睜大的眼睛。
“那鬼修追著你,是想得到什麼?”徐霜策盯著他的瞳孔,緩緩地問:“如果它是法華仙尊,那你是誰?”
“……宗、宗主饒命……”“向小園”懵懵懂懂的聲音響起來,帶著抖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宗主饒命……”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但徐霜策置若未聞,瞇起眼睛問:“你剛纔跟我下鬼垣了?”
“我……我……我什麼都沒……”
徐霜策加重了語氣:“你剛纔看見了什麼?!”
砰!
門被大力推開,尉遲驍快步過門檻,迎面撞見眼前的景象,失聲道:“徐宗主饒命!向小園肩上有傷,難以行,所以剛纔被我等疏忽留了下來,不是故意忤逆您的!萬請宗主高擡貴手!”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被打破了。
徐霜策意義不明地瞥了尉遲驍一眼,終於深吸一口氣,直起鬆開了對“向小園”的鉗制。
宮惟啥都顧不上,立馬拔撲向尉遲驍,傷口帶瑟瑟發抖,把尉遲驍嚇了一跳,趕使眼示意他躲到自己後去。
徐霜策問:“你有何事?”
尉遲驍其實是走到半道發現丟了小魅妖才找回來的,但他哪敢再提這茬,只得趕想辦法岔開徐霜策的注意力:“稟……稟宗主,晚輩聽聞鬼哭,猜想是徐宗主開了黃泉之門,因此匆匆趕來,不知宗主在鬼垣中是否有所發現……”
“沒有。”
“啊?”
徐霜策淡淡道:“沒有任何發現。”
尉遲驍著頭皮道:“是嗎?那看來查清此事非一日之功了。那晚輩……晚輩這就先告退了?”
徐霜策連答都沒答。
尉遲驍唯恐惹他不快,趕一拉宮惟,拽著他向屋外溜。
宮惟跌跌撞撞地過門檻,殮房結界之外天大亮。他被尉遲驍提溜著後領,扭頭向門裡一看,徐霜策正站在一排排棺槨的包圍中,側影如劍一般直孤拔。
“宮惟,”突然他開口道。
宮惟心裡一,卻只見徐霜策正著自己面前昏暗、沉凝的空氣,像是在對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幽靈說話,每個字都極其冷靜清晰:
“要是你再騙我一次,我就讓你後悔自己當年竟敢去死。”
咔噠一聲雕花門關上,將殮房留在了濃郁的黑暗中。
·
“你是怎麼想的?你不趕出來留在那屋裡幹嘛?那麼想找死是不是?”尉遲驍拎著宮惟的後領訓斥。
宮惟有氣無力地捂著頭:“我了傷,我走不快,你又自己先跑了不等我……哎喲!”
尉遲驍敲了他個慄:“再這樣我就真不管你了!徐宗主的命令你也敢違背?活膩歪了是吧?”
兩人回到客棧,已是傍晚時分。宮惟又又累,本想頂說本來就沒敢指俠你罩我,瞧你把我罩得這病那痛全是傷;但轉念一想,還指著尉遲俠把他親叔叔劍宗召來,救自己一條小命于徐宗主魔爪之中,於是立馬可恥地變了副臉,滿面說:“俠你可真是個好人,千萬別跟我這非人之計較,你就是我的深義重再生父母……”
尉遲驍被他激得起了一皮疙瘩:“住口!太假了!”
宮惟:“呔!挑三揀四!”
尉遲驍突然站住腳步,高大影堵在客棧走廊上,一瞥周圍沒人,才正道:“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問你。”
“什麼?”
“臨江王府外與那鬼修正面相抗時,你是怎麼控制‘肅青’的?”
宮惟裝糊塗:“什麼肅青?”
“一門二尊三宗四聖,名門世家年輕一代的子弟當中,論戰力我忝居前三,我之下是徐宗主的外門大弟子溫修,溫修之下便是孟雲飛。雲飛的‘肅青’劍雖然不如他舜弦古琴之威,但也是這天下有名號的仙劍之一。你一個剛築基的小魅妖,是怎麼把肅青劍從他手裡奪來的?”
尉遲驍比宮惟起碼高一個頭,劍眉濃,目若寒星,微蹙眉頭直直盯著他。
“……”
宮惟沉默片刻,閉上眼睛說:“你看錯了。”
尉遲驍皺眉道:“你背地裡到底有什麼古怪?我不可能看——”
他話音戛然而止,只見宮惟睜開眼,右眼珠赫然殷紅如!
“你看錯了,”宮惟聲道。
聲、、意識都被迅速離,尉遲驍像突然跌進了沒有盡頭的深淵,下墜讓他大腦空白,唯有無邊無際的狂風從耳邊掠過,宮惟那張微笑的、秀的面孔在頭頂越來越遠,直到一發無聲的巨響——
嘭!
尉遲驍猝然趔趄,被宮惟單手一把扶住:“公子?你怎麼了?”
眼前仍然是客棧走廊,時值晚膳時分,小二跑堂聲從樓下傳來,咫尺之際是宮惟關切的目,雙眼黑白分明。
尉遲驍神智微微恍惚,似乎剛纔突然丟了什麼,但好像又什麼都沒發生;他已經渾然忘記臨江王府門口發生過的事,下意識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只見宮惟微笑起來,年風流輕裘緩帶,那面容渾然不似凡間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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