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郎冷笑一聲,道:“你憑什麼問我?”段譽又是一怔,說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該多問。好啦,我訊已帶到,這就對得住你了。”黑道:“你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命吧?可后悔麼?”段譽聽出語氣中大有譏嘲之意,朗聲說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義所當為,有何后悔可言?”
黑郎哼了一聲,道:“憑你這點能耐,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段譽道:“是否英雄好漢,豈在武功高下?武功縱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齷齪,也就當不得‘大丈夫’三字。”黑郎道:“嘿嘿,你路見不平,仗義報訊,幫來是想作大丈夫。待會給人家刀分尸,一個斬了十七八塊的大丈夫,只怕也沒什麼英雄氣概了。”
平婆婆突然聲喝道:“小賤人,盡拖延干麼?起手吧!”雙刀相擊,錚錚之聲甚是刺耳。
黑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這大把年紀,要死也不爭這一刻。蘇州那姓王的惡婆娘干麼自己不來跟我手,卻派你們這批奴才來跟我羅唣?”
瑞婆婆道:“我們夫人何等尊貴,你這小賤人便想見我們夫人一面,也是千難萬難。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們去,向夫人叩幾個響頭,說不定我們夫人寬洪大量,饒了你的小命。這一次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這條心。你師父呢?”
黑子尖聲道:“我師父就在你背后!”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驚,一齊轉頭,背后卻那里有人?
段譽見這干人個個神驚惶,都上了個大當,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麼?”段譽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問:“什麼可笑?”段譽道:“哈哈,可笑之極!”平波問道:“什麼可笑之極?”段譽道:“嘿嘿,可笑之極矣,可笑之極矣哉!”平婆婆怒道:“什麼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別理這臭小子!”向黑郎道:“姑娘,你從江南一直逃到大理。我們萬里迢迢的趕來,你想是不是還能善罷?我們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去不可。你出手吧!”
段譽聽瑞婆婆的口氣,對這黑郎著實忌憚,不由得暗暗稱奇,眼見大廳上十七八人橫眉怒目,握著兵刃躍躍試,卻沒一個逕自上前手。平婆婆手握雙刀,數次走近黑郎背后,總是立即退回。
黑郎道:“喂,報訊的,這許多人要打我一個,你說怎麼辦?”段譽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圍而出,趕快騎了逃走。這馬腳程極快,他們追你不上。”黑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譽沉道:“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說不定他們不來跟我為難,也未可知。”
黑郎中嘿嘿冷笑兩聲,道:“他們肯這麼講理,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我一個了。你的小命是活不的啦,要是我能逃,你有什麼心愿,要我給你去辦?”
段譽心下一陣難過,說道:“你的朋友鐘姑娘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媽媽給了我這只盒子,要我送去給我爹爹,請他設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夠,最好能替在下辦了此事,我激不盡。”說著走上幾步,將那只金鈿小盒遞了過去。走到離背后約莫兩尺之,忽然聞到一陣香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氣息雖不甚濃,但幽幽沉沉,矩矩膩膩,聞著不由得心中一。
黑郎仍不回頭,問道:“鐘靈生得很啊,是你的意中人麼?”段譽道:“不是,不是。鐘姑娘年紀甚小,天真爛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郎左臂后,將金鈿盒子取了去。段譽見手上戴了一支薄薄的質黑手套,不出半點,說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須……”
黑郎道:“慢慢再說不遲。”將鈿盒放懷中,說道:“姓祝的老頭兒,你給我滾出去!”一個須發蒼然的老者聲道:“你說什麼?”黑郎道:“你快滾出廳去,我今天不想殺你。”那老者手中長劍一,喝道:“你胡說什麼?”聲音發攔,也不知是出于憤怒,還是害怕。
黑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只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瞎湊熱鬧。一路之上,你對我還算客氣,那些家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斷勸阻。哼,還算不該死,這就滾出去吧!”那老者臉如土,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
段譽勸道:“姑娘,你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該用這個‘滾’字。你說話這麼不客氣,祝老爺子豈不要生氣?”
那知這姓祝老者臉一陣猶豫、一陣恐懼,突然間當啷一聲響,長劍落地,雙手掩面,當真奔了出去。他剛手去推廳門,平婆婆右手一揮,一柄短刀疾飛出去,正中他后心。那老者一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許,這才死去。
段譽怒道:“喂,胖婆婆,這位老爺子是你們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一柄短刀,雙手仍是各持一刀,全神貫注的凝視黑郎,對段譽的說話宛似聽而不聞。廳上余人都走上幾步,作勢要撲上攻擊,眼見只須有人一聲令下,十余件兵刃便齊向黑郎中上砍落。
段譽見此勢,不由得義憤填膺,大喝:“你們這許多人,圍攻一個赤手空拳的孤弱,那還有王法天理麼?”搶上數步,擋在黑郎后,喝道:“你們膽敢手?”他雖不會半點武功,但正氣凜然,自有一威風。
瑞婆婆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下倒不嘀咕,料想這年若不是懷絕技,故意裝模作樣,便是背后有極大的靠山。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這黑郎,在此異鄉客地,實不愿多生枝節,說道:“閣下定是要招攬這事了?”語氣竟然客氣了些。段譽道:“不錯,我不許你們以眾凌寡,恃強欺弱。”瑞婆婆道:“閣下屬何門派?跟這小賤人是親是故?了何人指使,前來橫加手?”
段譽搖頭道:“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只是世上之事,總抬不過一個‘理’字,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這許多人一起來欺侮一個孤,未免太不采。”低聲道:“姑娘快逃,我設法穩住他們。”
黑郎也低聲道:“你為我送了命,不后悔麼?”段譽道:“死而無悔。”黑郎中又問:“你不怕死麼?”段譽嘆了口氣,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郎中突然大聲道:“你手無縛之力,逞什麼英雄好漢?”右手突然一揮,兩彩帶飛出,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見突然襲擊段譽,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群相驚愕之際,黑郎中左手連揚。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砰嘭之聲連響,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劍芒飛舞閃爍,驀地里大廳上燭齊熄,眼前斗黑,自己如同騰云駕霧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這幾下變幫實在來得太快,他霎時間不知在何,但聽得四下里吆喝紛作:“莫讓賤人逃了!”“留神毒箭!”“放飛刀!放飛刀!”跟著玎當嗆啷一陣響,他子又是一揚,馬蹄聲響,已是在馬背,只是手腳都被縛住了,卻彈不得。
只覺自己后頸靠在一人上,鼻中聞到陣陣幽香,正是那黑郎上的香氣。蹄聲得得,既輕且穩,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后漸漸遠去。黑玫瑰全黑,那郎全黑,黑夜中一團漆黑,睜眼什麼都瞧不見,惟有一芬馥之氣繚繞鼻際,更增幾分詭。
黑玫瑰奔了一陣,敵人喧聲已毫不聞。段譽道:“姑娘,沒料到你這麼好本事,請放我起來吧。”黑郎哼了一聲,并不理睬。段譽手腳給帶子縛住了,黑玫瑰每一步,帶子束縛便收一下,手腳步越來越痛,加之腳高頭低,斜懸馬背,頭腦中一陣陣的暈眩,當真說不出的難,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間拍的一聲,臉上辣的已吃了一記耳。那郎冷冰冰的道:“別羅唆,姑娘沒問你,不許說話!”段譽怒道:“為什麼?”拍拍兩下,又接連吃了兩記耳。這兩下更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
段譽大聲道:“你不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覺子一揚,砰的一聲,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帶子縛住,帶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郎手中,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橫拖而去。
那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腳步,問道:“你服了麼?聽我的話了麼?”
段譽大聲道:“不服,不服!不聽,不聽!適才我死在臨頭,尚自不懼。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說“我怕什麼?”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連拋兩下,將兩句“什麼”都咽在口中,說不出來。
黑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帶,將他提上馬背。段譽道:“我是說‘我怕什麼?’當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愿給你牽著走!”那郎中哼的一聲,道:“在我面前,誰有說話的份兒?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豈是‘小小折磨’這麼便宜?”說著左手一送,又將他拋落馬背,著地拖行。
段譽心下大怒,暗想:“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原來大有道理。”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人了。”那郎道:“你有膽子便罵。我這一生之中,給人罵得還不夠麼?”段譽聽最后這句話頗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賤人”剛要吐出口來,心中一,便即忍住。
那郎等了片刻,見他不再作聲,說道:“哼,料你也不敢罵!”
段譽道:“我聽你說得可憐,不忍心罵,難道還怕了你不?”
那郎一聲呼哨,催馬快行,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起來。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頭臉手足給道上的石得鮮淋漓。那郎道:“你投不投降?”段譽大聲罵道:“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子!”那郎道:“我本是潑辣子,用得著你說?我自己不知道麼?”
段譽道:“我……我……對你……對你……一片好心……”突然腦袋撞上路邊一塊突出的石頭,登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時候,只覺頭上一陣清涼,便醒了過來,接著口中汨汨進水,他急忙閉口,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來口鼻之中水更多。原來他仍被縛在馬后拖行,那郎見他昏暈,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令他冷水浸,便即醒轉。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幾步間便了過去。段譽衫,腹中又被水灌得脹脹地,全到是傷,當真說不出的難。
那郎中勒住了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其時晨曦微,東方已現亮,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怒氣沖沖的瞪視著,那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沒昏過去,卻裝死跟我斗法。咱們便斗個明白,瞧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說著躍下馬來,輕輕一縱,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樹枝,刷的一聲,在段譽臉上了一記。
段譽這時首次和正面朝相,見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面幕,只出兩個眼孔,一雙眼亮如點漆,向他來。段譽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厲害。你這潑辣婆娘,有誰厲害得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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