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縉同熙十九年夏末, 因頤合長公主先天弱、不易孕, 親兩年無所出, 與駙馬商議后上表請旨, 將一名原州軍陣亡將領孤收養至膝下。
同熙帝允準, 為其賜名云曜, 并著令宗正寺錄玉牒。
三年后, 頤合長公主奇跡般地有了孕,于同熙二十二年秋產下一。這位二姑娘的降生,不單使長公主府上下喜氣洋洋, 連同熙帝也大喜過,筆一揮,賜名為“照”。
頤合長公主夫婦素仁厚, 得此兒雙全的善果, 自是被坊間傳為談。
不過,畢竟一個是親生, 一個是抱養, 這中間的親疏之別似乎無法回避。
有些人在暗中揣測, 長公主夫婦對待這一兒一, 恐怕難免有厚薄之分, 這頤合長公主府遲早會有兄妹鬩墻的鬧劇。
長公主夫婦對外間的議論是否有所察覺這事不好說,但一直待云曜如己出倒不似作假。這夫婦倆對云曜的呵護與偏袒, 時常讓人誤以為二姑娘云照才是被抱養來的那一個。
好在云曜子早慧,并不恃寵驕縱, 反倒有些年老的跡象, 向來行止自持,竟頗有天家脈的風范。
而那二姑娘云照卻打小是個混不吝,也不知怎生養出一副豪烈疏狂的做派,上至宗親貴胄、下到三教九流,不拘什麼人、什麼事,凡覺得有意思的,總湊上去摻和個熱鬧,在京中可謂是“十打鑼,九有”。
這樣的子自不免惹上些小是非,讓長公主夫婦很是頭疼。
子這樣南轅北轍的兩兄妹,又差著三四歲的年紀,雖說相安無事,卻也很難有“兄友妹恭”的和樂親昵,落在外人眼中,仍是會兄妹鬩墻的跡象。
二
皇家書院設在城的北苑,學子多是皇室、宗親及勛貴世家的孩子。
不過,北苑絕非憑緣、出就可暢行無阻。各家孩子完開蒙學業后,須得經過層層篩選與評估才能得到北苑的進學資格,因此北苑可謂匯集了京中各顯赫門第里最拔尖的小苗苗們。
同熙帝對這書院極為重視,特意撥出北苑三殿供書院使用,講學的多是文淵閣大學士們,騎武藝也由負責城防務的頂尖將領流教導,一應開支全由皇家府私庫來保障。
同熙二十九年春,七歲的云照終于通過了種種考核,揚眉吐氣地進了北苑,在清風殿就讀。
長公主夫婦心下甚,指著能在北苑好生收收野,以免將來當真長歪了。
而云曜在北苑進學已有五年,早已升至北苑承華殿,所學的課業比清風殿要繁難許多。
這日午間,云曜被授課的師長喚去單獨問了功課,待他回到承華殿時,同窗們便七八舌地告起狀來:“云曜,你妹妹方才不知發什麼瘋,忽然氣勢洶洶沖進來,將趙晟打了一頓就跑。”
趙晟是宣平伯家的五公子,與云曜同齡,是去年才升到承華殿就讀的。這趙晟與云曜素來不大對付,今早在進宮的路上拿云曜的世與同窗們暗諷一通。那時云曜與幾個好友就行在他后,卻并未搭理他。
云曜不急不躁地聽同窗們說完方才的事,略蹙起稚氣未褪的眉頭看向趙晟:“你欺負了?”
莫名其妙挨了頓拳腳的趙晟氣呼呼翻了好大一個白眼,低頭拍拍擺上的小腳印,“我上一次同打照面還是新年時的宮宴上,話都沒多說兩句!再說了,我好端端的欺負做什麼?”
因年歲有差,課業進度也不同,十一歲的趙晟在承華殿教,而七歲的云照才進清風殿,很難有什麼道。況且趙晟學已有數年,而云照才來北苑不到一個月,眾人真是想破頭也不明白,這倆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孩能結出什麼仇怨。
同窗笑著對趙晟勸道:“算了算了,云照本就是個胡鬧子,長公主都管不住的,你總不好意思再追到清風殿去報仇吧?”
“就是,而且才七歲,那陣拳腳也不至于就把你怎麼著了,”有幾名與云曜好的同窗幫著朝趙晟諷笑道,“再說了,你當時不也還好幾腳了嘛,沒吃多大虧。”
云曜眉目一凜,眸心漸生盛怒。
三
清風殿散學早些,長公主府的馬車先送了云照回去。
云照腳才落地,抬眼見門口的管事一臉同,就知自己今日在北苑打人的消息已傳回府了。
于是也不廢話,不待父母前來訓斥,門路就去了府中的小祠堂,自個兒拖了個團在堂中跪得端端正正。
見皮這般小油條子,長公主夫婦只覺心俱疲,索暫不去見,以免惹出更大的氣來。
跪到酉時,見沒人來喚自己起吃飯,云照心知父母今日怕是氣得不輕;可覺得自己并沒有錯,于是也不肯告饒,跪地的小板得更直,口中嘀嘀咕咕開始誦起今日新學的文章來。
不多會兒,有人推門而。
云照立刻收了聲,抿朝房檐翻了個倔強的小白眼,仍舊跪得直,頭也不回一下。
片刻后,旁多了一個團,也多了一條直跪下的影。
云照扭頭一看,登時樂不可支地松了腰背,拍著膝下的團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竟也有跪祠堂的一天。”
云曜默默看看那半跪半坐的嬉笑姿態,“嗯”了一聲,轉頭看著堂上那些牌位。
年姿尚顯纖瘦,卻直如松。
云照見狀,也斂了嬉笑坐起來,重新端正跪著。
小祠堂中供著許多長明燈燭,火搖曳中,兄妹二人直的跪姿真是各有各的倔強。
“你是為著什麼事被罰跪?”云照目視前方,上卻閑不住。
也不怪覺得稀奇,被罰跪那是家常便飯,可向來規規矩矩的云曜被罰跪,這似乎還是頭一遭。
云曜抿了抿角,看著堂上的那些牌位,約哼笑了一聲:“你不也跪著?你為何,我就為何。”
“嘖,胡說八道騙人呢,”云照撇撇,仍舊看著前方,“我打了那趙晟,你也打了啊?”
“嗯。”
云照驚訝地扭頭看他:“你做什麼打他?”
“你又做什麼打他?”云曜以眼角余淡淡睨。
云照倏地收回目,心虛似地抬眼著堂中橫梁上的雕花,好半晌之后才轉著眼珠子道:“我打他,自是因為他碎、話多……長得丑!你總不會也因為這個打他吧?”
云曜角浮起笑來,出人意料地點點頭:“我也是因為這個打他。”
四
跪完小祠堂,訓話是免不了的。
長公主夫婦先差人來喚了云曜過去。
“你妹妹慣是個胡鬧的,怎麼你也……”駙馬蹙眉嘆著氣,忙不迭輕拍著長公主的背安著。
長公主氣得捂著心口,不想說話。
云曜先朝父母叩了頭,這才答道:“那趙晟,他還手了。”
長公主夫婦俱是一愣,面面相覷地對視半晌。
“北苑派來的人說過了,”長公主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訓誡道,“可今日畢竟是你妹妹先無端跑到承華殿打人,人家還手也是理之中。你護妹妹是好事,可不分青紅皂白的護短,這也是不對的。”
“請父親母親息怒,孩兒認罰。”云曜再次叩拜。
是認罰,不是知錯,也沒說要改。
駙馬板起了臉:“孩子們之間的打鬧,大人不便多出面,是該由著你們自行置。遇旁人主挑釁,你們自當還擊;可若是錯在自家,便不該盛氣凌人。往后絕不能再犯了,懂嗎?”
“多謝父親教誨。”云曜垂下眼簾。
長公主府樹大招風,朝野之間不知有多雙眼睛在時刻盯著,他為長子,更當言行謹慎,這道理他很清楚。
旁人若是挑釁他本人,他會以和為貴先忍三分;可若是沖著他妹妹,那就不行。
旁的事他都能一笑而過,可若事關他妹妹——
無論誰對誰錯,他妹妹,那就不行。
五
“就知你們偏心!這回可是一樣打了人,打的還是同一個人,就我多跪些時辰!”云照的小臉上滿是不忿,吱哇嚷。
長公主氣得一掌拍上雕花楠木椅的扶手:“你還有理了?日的不學好,凈會惹是生非。說,今日為什麼打人?”
云照早就跪得膝蓋生疼,忍不住扭了扭小板,才撇撇嘀咕道:“云曜平日里就很學好啊,好得跟廢沒兩樣。平白被人兌得跟孫子似的也不敢吭聲……”
“上哪兒學來這滿渾話!”這下連駙馬也給氣得火冒三丈,大步走到面前。
云照見勢不妙,跳起來就在書房里抱頭鼠竄,邊跑還邊嚷:“我沒錯!誰要那個趙晟壞!往后他若再拿我哥的世說三道四,我還打他!他說一次我打一次,看他長不長記!”
小姑娘的嗓音本就清亮,這一嗓子吼得用盡全力,震得門外的云曜耳旁嗡嗡作響。
云曜的生父姓季,是原州軍的一名將領,沙場殉國;而他的生母在生他時死于難產。
他被接到長公主府時不足周歲,因此對從未蒙面的生父母并無任何記憶。
長公主夫婦從未向云曜瞞他的世,還在家中小祠堂專辟一,為其生父母供了牌位,逢年節、祭祀,都會讓他去拜謝生之恩,使那對于國有功的夫婦能得香火供奉。
今晨在進北苑的路上,趙晟對幾名同窗道,長公主夫婦此舉,就是為了讓云曜時時記住自己的出,別去想些不該自己的東西。
長公主夫婦對待自己如何,云曜非常清楚,也非常激。諸如趙晟口中這類惡意的揣測,他自小到大聽了不,早已不會往心里去了。
他非但并不會順著旁人的揣度去瞎想,甚至時常會替云照委屈——父母對他偏過重,凡他與云照有所沖突,他們總是讓云照退讓。
他曾無意間聽到母親對父親笑言,許是因為他的到來,才使云照有機會來這世間走一遭,所以對他再好,都是應當的。
可他卻一直覺得事該反過來說:他的到來,是為了迎接云照的降生。
是因為這世間定會有一個云照,所以才先有云曜。
他就是為而來的,他怎麼去護著都是理所應當的。
只是他萬沒料到,云照的心里,也是愿意護著他的。
云照啊,那是他的妹妹呢。
他的。
六
同熙三十九年,中秋之夜,月華如水。
頤合長公主府最北有后罩樓七間,兩卷勾連相搭,典雅秀,視野高遠,是府中賞月的好去。
子時,四下沉沉,惟鳴蟲悉索之聲點綴著月夜景。
十九歲的云照抱著小酒壇子,斜倚在窗畔著穹頂之上那圓月,眸中有萬千思緒錯。
聽得有人推門而,云照心中微詫,倒也不驚,只是徐徐回頭過去。
閣中并未點燈,銀月清輝自窗口潑進來灑了一地,將來人那襲蟹殼青團云錦袍照出流溢彩的風華,襯得那俊眉修目愈發貴重英。
“喲,慶郡王。”云照勾隨意笑了笑,又轉頭月,拎起小酒壇子,仰脖往口中灌去。
云曜緩步徐行至窗前,與并肩立在窗前。待一飲既畢,這才手拿將手中的酒壇子拿走。
“先前在宮宴上還沒喝夠?”
低沉醇厚的嗓音與酒香一同散進夜風中。
云照哼笑一聲,將額角抵在窗欞上,雙臂環住自己,懶懶道:“慶郡王不好酒,自不能會個中妙。”
云曜隨手將那小酒壇子擱在窗畔花幾上,回抬手往眉心一彈:“慶郡王也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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