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賀征對沐青霜說與令子都、齊嗣源約了長休時在利城小聚,不想問東問西顯得煩人,便沒有細究他們三人是為什麼事約著去利城,只當他們就想去利城玩而已。
“是,”賀征定定回著,應得艱難,“去應武卒考選的。”
就這麼短短幾個字,都像是好不容易從嚨里出來的。
得了這回答,沐青霜毫沒有要發脾氣的跡象,這不但出乎賀征的意料,連自己都出一個略帶詫異的僵笑。
看來,在赫山講武堂求學這兩年,雖于課業上荒嬉敷衍,卻也并非毫無長進。
至,如今的已能做到“猝然臨之而不驚”。
沐青霜緩緩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兩年之約,這麼快就到了啊。”
其實那張點兵帖大半被在檀木盒子下,只出小小一角,可卻只掃了一眼,就立刻認出來了。
因為這模樣的點兵帖,賀征在兩年前就已得到過一張,卻被蠻橫奪去,付之一炬。
那時自作聰明地提出緩兵之計,以當初的所謂“救命之恩”做籌碼,與賀征定下了兩年之約。
當初言之鑿鑿地承諾過,若兩年后賀征仍初心不改,會放他離開。
此刻想想,兩年前那個十三四歲的沐青霜,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以為短短兩年時間,就足以撼眼前這個年執著的信念。
待沐青霜按捺住狂肆翻涌的心緒,緩緩睜開眼時,杏眸明亮瀲滟,有薄薄水澄澈。
“我差一點”角輕揚起一個微的笑弧,“就贏了,對不對”
雖也說不出自己差的是哪一點,但就是相信,這兩年里的某些瞬間,賀征的心一定曾真真切切因沐青霜這個姑娘而悸過。
一定有的吧。
賀征眸心湛了湛,最終只是淡垂眼簾,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那就行了。”沐青霜出手去,指尖輕輕拂過檀木盒中的銀鐲與指環后,輕輕將盒子蓋好。
原來銀飾中了銀腰鏈,并非賀征不懂利州風俗。正是因為懂,才特地避開那一件。
他不要等,他愿一直都是心無掛礙、野烈飛揚的沐家大小姐。
賀征怔怔看著,良久后,薄微翕,似是有話要說。
沐青霜抬手制止了他:“我這會兒不想和你說話,暫時也不想聽你說什麼。有些事我得獨自捋捋,回你院里去吧。從接兵帖到營,說還有十日,十日我必定給你個說法。”
將賀征趕回他自己的院中后,神恍惚的沐青霜漫無目的地四下走著,不知不覺就出了后門,沿著碎石小徑走向織坊。
后有四名護衛立即跟上,卻被寒聲摒退。
天已墨黑,織坊空無一人,只有大大小小幾十張踞織機整齊擺在織坊大屋中。
走到自己用了半個月的那張踞織機前,拈起那條織了一半的同心錦腰帶。
舉目看了看一旁的剪子,最終卻還是將那腰帶又放回原,作輕,珍而重之。
滿室昏暗模糊了笨拙的手藝,白日里瞧著還丑兮兮的半條梅子青同心錦腰帶,在仲夏傍晚的夜里竟流轉著人的華。
那是十五歲的沐青霜竇初開的之心,舍不得。
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全沒察覺有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沒進了后那間織坊大屋。
步出織坊后,沐青霜腳步緩慢地上了對面的破林,一路行到頂上那出不大不小的積水潭。
在譚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靜靜著水面的月影出神。
若有誰要問沐青霜究竟心儀賀征哪一點,似乎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兩人相識相伴至今已近十年,雖賀征一直不愿松口認下“沐青霜的養婿”這份,可從總角稚齡到如今豆蔻年華,他始終都在手可及的地方。
小時是個后知后覺的小姑娘,到了母親的第三個祭日,才明白兄長口中的“娘親去天上做神仙了”意味著什麼。哭著推倒所有試圖過來安自己的家人,獨自從小門跑出來,要往后山祖墳去,中途卻失足跌這潭中。
冬日寒天,水面漂浮著碎碎薄冰,刺骨寒涼將沒頂,仿佛有一只力大無比卻又看不見不著妖詭巨手自水底探上來,死死拽著的腳踝。
被救上岸時,睜開眼,在圍著自己的所有人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渾漉漉的年賀征。
所以從不懷疑,在這個年心里,自己也是不一樣的存在。
當年答應母親就回賀征,在母親過世、父親遷怒時,又強將他護下,從不吝嗇與他分自己的一切,甚至想過若他愿為自己留下,會把將來父兄給自己的沐家明部府兵全給他。
在旁人看來,沐青霜與賀征之間,一直都是前者慷慨重,后者冷淡之。
可很清楚,敢對賀征那樣慷慨,不過源于那些都只是所擁有的一部分。給他再多,也不會一無所有。
而賀征遭逢戰流落至此,雙親亡故、族人盡散,孑然一的年什麼都沒有,只剩一條命。
當年他毫不惜命地跳下水去救,還給的,便是他所擁有的全部。
他從來,就沒虧欠什麼。
不遠想起悉悉索索的靜,打斷了沐青霜紛傷的思緒。慌地以掌拭淚,凝了面回頭:“你們不許跟”
“青霜姐,是我呀”沐清霓擺著短手短,吭哧吭哧小著朝走來,“我是你的頭頭,不許這麼兇對我將話。”
沐青霜笑了笑,手將牽過來抱在懷里,不讓靠水潭太近:“誰讓你來的”
“我聽說你被氣著了,”沐清霓抬手了的臉,將一支含苞的萱草遞到眼前,“給”
沐青霜接過那支萱草,怔怔凝眸看了半晌,角淺淺勾起,眼中漸漸盈了瀲滟月。
利州人在心
中郁結憂憤、無宣泄時,便會拿一支萱草放在地上。
萱草忘憂,放下它,就放下了憂愁。
沐青霜出生時,的母親特意擇了“萱”字做的小名,便是要一世喜樂,縱心忘憂。
沐清霓小聲催促道:“快放”
“好。”沐青霜聲應下,一手環住小小姑娘,緩緩彎下腰。
指尖及的泥土時,心中如有利刃劃過,遽痛。
眼中的瀲滟月終于決堤而下,漣漣落至腮旁。
懷中的沐清霓踮起腳尖,直了小手在頭頂輕,聲氣地小小聲低喃:“呼嚕呼嚕,氣不著。”
兩日后,沐青霜讓人將賀征請到自己的院子外。
這回,沒再像以前那樣顧自拉著他往院里帶,而是與他一道站在院墻下的樹蔭里。
今日的沐青霜薄紗罩著金紅冰襦,娉婷裊裊立在林下,在碧青枝葉之下顯得張揚肆意。奪人眼目。
青衫年賀征與面向而立,沉默地著的一舉一,眼底有許多沒能藏好的眷與痛。
院墻那株高大的梅子樹枝繁葉茂,樹冠攀過墻頭支出來,在此遮出涼一隅。
此時正值花期,花白花熱熱鬧鬧襯在枝頭綠葉間,活潑潑恰似明麗無憂的年時。
沐青霜微仰著頭看著滿樹灼灼繁花,心底憾一嘆。
再有三五個月,這些花兒就會結累累碩碩的青梅果。
可惜那時的賀征已遠在天邊,再不能與在月下對酌青梅酒了。
長長吁出臆間酸的濁氣,斂了傷神看向賀征。
賀征眸心一悸,著慌之下似要垂睫。
沐青霜見狀,神是有的鄭重莊嚴:“賀征,看著我。”
賀征抿了抿,依言回視,漂亮的桃花眸中碎碎爍著許多不清道不明的微。
“沐家兒有諾必踐,說出去的每個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來,”沐青霜字字清晰,清脆如珠如玉,“我愿賭服輸。”
“你沒輸,”賀征道,“只是我”
沐青霜搖搖頭打斷他的辯駁。
“對你,我出自愿。如今既憾而無果,我自會難過,也會怨懟,但不會太久。你在旁看著就是,不必寬,不必歉疚。你要相信,沐青霜是個足夠好的姑娘,年時傾心了一個足夠好的兒郎,只是人各有志,我沒能遂意,僅此而已。”
沐青霜淡淡噙笑,略抬了下。
的眸底有薄淚,神卻驕傲得明艷艷,如一朵寒霜重下的薔薇,以的姿態張揚出人挪不開眼的風華。
“從此后,你我之間的前塵過往全部揭過。你那份生辰禮的用意,我懂了,也收下。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會等你,不會糾纏,今后只以異姓兄長之禮待你。將來你在中原若因勢單力薄遭人欺辱,你可大聲對人說,我循化沐家是你家人,為你后盾。”
這就是張揚恣意的沐家大小姐。
生意萌時,敢賭上兩年時,豁出小姑娘的臉面矜持去試著爭取將人留下;如今既賀征初心不改,亦能如約放他天高海闊。
拼盡全力試過了,到底沒贏過賀征心中的信念與抱負,終究還是得與心的年臂錯,傷心失落,甚至有那麼些不甘與憤怒。
可不害怕,也絕不會從此一蹶不振、顧影自憐、落落寡歡。
盡力而為,盡無悔。
賀征薄抿直線,眼眶微紅,撇開臉看向一旁。
沐青霜從寬袖中取出那張征兵帖拍進他懷中,笑得風涼:“賀二哥,滾吧,放生你了。”
是夜,賀征再一次來到織坊大屋,借著幽涼月凝著踞織機上那半條同心錦腰帶。
夏夜屋外有熱鬧蟬鳴,更襯得大屋形單影只,凄清落寞。
他小心翼翼地上那半條腰帶,略帶薄繭的指腹眷挲著織紋路,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
良久后,他喃聲自語:“從鎬京輾轉到利州的那兩年里,我見過許多尸橫遍野,見過無數流河。”
即便時隔十年,賀征仍常常夢見那些人間煉獄般的場景。
他無法忘記,異族吐谷契的馬蹄是如何踏破鎬京與江左三州的門戶,原本那些錦繡山河與富麗城池是如何淪為焦土。
護他出逃的護衛與家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無數不相識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這些年來,總有許多淋淋的面孔在他夢中徘徊。他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卻能窺見他們泣未償的夙愿。
在他父母輩手里淪喪于敵國之手的鎬京與江左三州,得由他這一輩親手拿回來。
那是灃南賀氏在中原欠下的債。
哪怕他賀征或許已是賀氏主家唯一幸存的脈,這債也不能逃避,不能忘卻。
必須還的。
哪怕要親手剜下立在自己心尖上的小姑娘。
哪怕浴搏命。
哪怕馬革裹尸。
他知道,只要他開口,沐青霜是會愿意等他的。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姑娘甚至可能拋下自己原本可以喜樂安穩的一生,如影隨影伴他出刀山火海。
可他舍不得。
沐青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該有最好的一生。
野烈張揚,縱心無憂。
遇良人白首,子孫滿堂,綿延不絕,安利州沐家積富積威數百年的膏粱錦繡。
若蒼天予他最后一憫,讓他能活到那時,看如何從一個張揚狂肆的俏姑娘,變一個張揚狂肆的小老太太
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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