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魏叔易道:“大抵是因為他這個人,天生反骨。”
說罷又覺不足夠,搖頭道:“不,這分明是反骨上生生地長了個人出來才對。”
常歲寧:“……”
能配得上如此形容,這到底得是多“反”?
魏叔易嘆道:“放著顯赫尊貴的崔氏家主不做,寧肯背離崔氏,家中指罵,也要去沙場上搏命。旁人投軍沙場拼殺,或生存所迫不由己,或為戰功名利,再大義些便是報效朝堂,可他本不需要這些……這不是反骨還能是什麼?”
未必吧?
常歲寧微抬頭,看向夜幕那皓月。
不知崔璟是個怎樣的人,投沙場武將之列是何緣故,但在有些人眼中,腳下踩著的這一方土地,無論其上生長著什麼,都值得以命相守。
唯踩在國土之上,仰頭去故鄉的月,所見才是明月。
見不語,魏叔易微轉頭看過去。
依舊束著年馬尾的微仰著臉,瑩白面孔覆上淡淡月,有種朦朧的華。
面上沒什麼表,那是一種由至外的安靜,安靜到讓人察覺不到一一毫的想法與緒波,安靜到令人覺得只剩下了神,卻又無探究。
魏叔易微微瞇了瞇眸子,而后也看向那明月。
在這樣一份無法言說的靜謐中,他好像走了一條從前從未走過的路——
待目送著常歲寧回到了院中后,魏叔易便目含思索地將這句話自語般說了出來:“……好似從未走過這樣一段路。”
“可郎君本就是頭一次來此,自是從未走過這段路。”長吉實事求是。
“……”魏叔易只當沒聽到。
“郎君,您打算如何報答常娘子的救命恩?”長吉跟上來,好奇地問。
今日在溪邊,常娘子兩次救下郎君,他是親眼看到的——雖說回想起來仍覺不可思議,常娘子分明沒有什麼手力氣可言,但好像比旁人多了只眼,總能早一步看到暗的危險。
“常娘子不愿認領這救命之恩。”魏叔易負手而行,語氣散漫:“反教了我做人的道理。”
“這天下,還有人能教得了郎君您呢……”想到昔年被郎君氣走的先生大儒們,長吉嘀咕了一句。
魏叔易笑了一聲,語焉不詳地嘆道:“是啊。”
片刻后,方斂去神思,問:“東西可給趙賦送去了?”
“已奉郎君之命送了過去,今夜那趙賦必是不敢合眼了。”
在魏叔易的安排下,趙賦已早一日被暗中押送到了此地。
而送去趙賦面前的,則是那囚車上的替被斬落的頭顱。
至于替哪里來的,倒也算是趙賦的老人了,正是周家村那位與他年紀相近的里正。
對著老人的頭顱的趙賦此一夜是否敢閉眼未可知,見著了常闊的常歲寧,倒的的確確是睡了個好覺。
翌日清早,用罷早食,便去了常闊。
“郎君稍等等,崔大都督正與大將軍于書房議事。”說話的是常闊邊的副將楚行。
常歲寧認得他,只是在記憶中,尚是楚行三十歲出頭的模樣。
十多年的時間將人打磨得愈發鋒芒斂,像一把藏于鞘中的老刀,沉肅厚重。
楚行常年跟在常闊邊,是下屬亦是心腹,自是認得常歲寧的,只是此時在外,才將喚作郎君,語氣則是稱得上相對溫和的:“郎君可先去堂中坐著喝茶。”
獨自喝茶無趣,常歲寧是個輕易坐不住的:“無妨,我就在院中等著即可。”
“那郎君隨意走走。”楚行說話間下意識地看向院中——雖然……也沒什麼可走走的。
驛館里的院子自然不大,四下除了把守的士兵之外,便只有晨早大將軍他們練武時所用的兵架了。
這顯然不會是膽小弱的小姑娘會喜歡的東西……吧?
楚行一句話剛在心里說完,見常歲寧正是朝那兵架走了過去,舌頭便臨時打了個彎。
見常歲寧抬手去那兵架上的弓弩彎刀等兵,楚行剛要出聲提醒,讓小心些,便見已經收回了手,走向了一旁豎在地的大刀。
那是常闊的刀。
顯是晨早練罷,被他隨手在了被踩得極實的碎石鋪就的練武場地上。
這隨手放,卻不簡單。
此刀寬大鋒利,刀背沉厚,除去刀環,亦有一百三十六斤重——此乃當年創立玄策軍的上將軍命能匠特意為常闊打造,刀名斬岫。
常歲寧的思緒一時變得悠遠,抬手去刀柄,緩緩握住。
“年”神平靜,握刀的姿態從容——
楚行看得一怔,只覺生出了幻覺來,好似下一刻那“年”即要將那大刀拔起。
——等等,真的拔了!
見作,楚行呼吸一窒。
——大刀紋未。
楚行吊著的那口氣泄下,瞬間回到現實。
他方才究竟在莫名幻想些什麼呢?
“斬岫”是大將軍的刀,莫說弱的小郎了,軍中能單手拿起來的人也屈指可數。
卻見那“年”未有放棄,將另只手也一并用上了,兩只手合力去拔刀,咬著牙,白皙的面孔因用力而泛紅。
楚行逐漸看樂了。
從書房走出來的崔璟若有所查地轉過頭去,便看到了這一幕。
那形瘦弱的“年”在拼力拔刀,刀卻不如山。
比起拔刀,刀將拔起來倒是更有可能一些。
那形落在崔璟眼中,只覺像是剛滿月的小貓對上一只巨鯤——
那只“貓”累得即將炸之際,像是終于認清了自己幾斤幾兩,甩了甩磨得通紅的雙手,叉在腰間,無奈看著那把讓自己無計可施的大刀。
“郎君,這刀這麼重,咱們合力也拿不的。”阿澈善解人意地取出自己的菜刀:“郎君,用這個吧!”
看著那遞到自己面前的菜刀,常歲寧沉默了一下。
“不必。”重新看向豎在那里的‘斬岫’,道:“我會拿起來的,遲早。”
那聲音不輕不重,卻著篤定。
忽有爽朗笑聲響起:“好,好,有志氣!”
常闊走了出來,“啪啪”一陣掌,渾然一副逗孩子開心的模樣。
聽得這哄孩子的語氣,叉腰站在兵架下的常歲寧無奈朝他看過來。
此轉頭之際,忽然對上了一雙深邃清寒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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