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見月來消息時, 程榆禮正伏案寫字，鋼筆的墨在最后一個字符上用盡，他抬頭看到窗外的鵝大雪。

另一只手指間正夾著一煙, 輕撣一下煙灰。公寓在高樓, 平靜地看著漫漫升起的萬家燈火，臺燈的圈在窗玻璃上繪出自己的模樣。快除夕了, 外頭張燈結彩，年味很重。

這歡愉不是他的, 一個人的房子稱不上是家。

程榆禮把煙完了, 慢條斯理地合上筆帽。用紙巾一滲在指腹的墨。

正準備去洗手時，手機亮了。

他立在桌前, 斟酌著回復。

回完那一句“我帶著狗去接你”, 秦見月發來一句:好吧。

“好吧”這兩個字聽起來總有幾分勉強。程榆禮現在多疑到會摳著字眼揣對方想法了。他抿著，看著的答復, 想話里是不是有勉為其難的無奈。

程榆禮在白天看到嚴蘇遇發的朋友圈，他沒有隨見月一起回燕城。不知道他們發展如何, 姑且認為威脅解除。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時，沈凈繁來電。程榆禮一邊接聽一邊去洗手。他問:“，怎麼樣了。”

老太太說:“求了, 幫你求了, 比你爺爺的事兒還著急。”

程榆禮失笑, “勞您費心了。”

沈凈繁打趣道:“人家師父也是納悶, 說你這孫子長這麼俊還要求姻緣。”

他問:“您怎麼說？”

“我說他是弱水三千, 只取一瓢。那些爛桃花, 您都給他擋擋。”

程榆禮滿意道:“謝謝。”又說, “幫我向爺爺問好, 改天去探他。”

沈凈繁聲音拔高一些:“你快別去探你爺爺了, 他現在不得離你遠遠的。”

在病床上那陣子，程干被程榆禮叨叨得心煩意，病愈后就出去游山玩水，總算落了個清凈。前一些天才回到家里。程榆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沈凈繁說:“能做的我都幫你做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程榆禮輕輕“嗯”了聲:“盡人事，聽天命。”

掛掉電話，他去寵幸一下今天的“功臣”。咕嚕趴在地上玩小玩。程榆禮過去和他通:“要見到媽媽了，開不開心？”

咕嚕沒有搭理他，繼續玩它的小玩。

程榆禮把它抱起來，小聲道:“爸媽要是和好了，給你找個朋友。怎麼樣？”

咕嚕蹭一下從他懷里竄起來，搖頭擺尾興高采烈。程榆禮好笑道:“這時候就聽得懂人話了？”

接著，狗狗被強迫看起了秦見月的照片。

程榆禮想帶他悉一下母親的覺，一張一張照片翻給它看，并講一講往事。到后來咕嚕在他跟前睡著，程榆禮便沉默地自行翻閱。其實相冊里這些照片，早就被他來回翻爛了。

在寂靜的夜里，他獨坐著，許久想起什麼。起去書桌上疊好寫滿字跡的信紙，塞薄薄信封。

-

大雪天，程榆禮到了蘭樓街，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不。秦見月的家門半敞著，家里燈盡數亮著。程榆禮牽著狗狗下車，在門口站一會兒，看到秦漪的電瓶車開過來，他稍稍后退讓路，低低喊一聲:“媽。”

秦漪被這聲媽嚇得不輕，龍頭一歪，差點在冰面上倒。

程榆禮忙上前攙扶一下:“小心。”

“小程欸？”秦漪把頭盔摘下來，“好久不見你了。來這兒有事？”

他想了想:“我來看一看月月。說想遛狗。”

秦漪才看到程榆禮旁邊的狗狗。興地過去親熱一下:“哎喲喂，咕嚕咕嚕都長這麼大了。”狗狗也很激地在秦漪上蹭。

程榆禮站一旁看，溫和地笑著。

秦漪沖門里喊了一聲:“月月！——秦見月？！”

無人應聲。

對程榆禮說:“可能在洗澡，你進來坐一下吧。外面太冷了。”

“嗯。”

秦漪牽著狗狗往里面走，程榆禮跟在后面。

院子里又多了一些花草，他很久沒有來過了，院墻翻新過，二樓臺的窗戶換過，空調外機也是新的，夏天不用再在暑熱里煎熬。視線掠過這一些，邁步進大堂，秦漪讓程榆禮坐下，去找見月。

浴室里傳來一應一答的聲音——

“誰啊？”

“程榆禮。”

“那也得等我洗好再出去呀，急什麼。”

過會兒秦漪又折返回來，“還在洗，磨磨唧唧，你等會兒。”

程榆禮點頭道:“不著急。”

秦漪要給他端茶倒水，程榆禮說不用了，他坐會兒就走。又問秦漪:“最近怎麼樣？”

秦漪說:“好，好。”轉念想到程家那回事，同樣關心問了句:“你爺爺還好吧？”

程榆禮說:“幸好發現得早，現在恢復得很好。”

秦漪說:“好就好，好就好。”

安靜了一會兒，咕嚕叼著一只鞋在門口甩，程榆禮正要斥它，秦漪住:“沒事沒事，你它玩去。這拖鞋穿不了了。”

程榆禮一時沒吭聲，耳畔有個收音機在放著見月唱過的曲子。是《青冢前的對話》，王昭君的念白。故人不見，舊曲重溫。徒添傷。

過了許久，程榆禮對秦漪緩緩開口說:“媽，我的家庭很復雜，你已經見識過。當初給你和月月帶來的不快，我沒有及時做好疏通調解，是我不好。事后很自責，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來道歉。”

秦漪愣住:“道歉？道什麼歉？”擺手說，“不必不必，嗐，這都多久了。”

程榆禮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因為我不喜歡紛爭，所以遇到許多事的撞，我會第一時間選擇逃避，能不直面就不直面，這導致很多矛盾懸在那里無法解決，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復雜，直到有人為我的逃避而傷，我才不得不去面對。

“真正一個人是不該讓苦的。現在回想，我一定是一個很糟糕的丈夫，讓的失大過這一些年對我的意。”

秦漪道:“怎麼會，回來從沒有說過你半句不是。”

這話也不知是寬他，還是在給他的緒雪上加霜，程榆禮不由哽了一下，閉了閉眼。他的聲音啞下來幾分:

“的離開給了我一個長和反省的空間。如果還有機會，我會先建立好一個遮風避雨的家，再請進門。月月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我無法接我們就此離散。”

“媽，既然我們都不希再孤注一擲，拿婚姻當賭博，這是我給你的承諾。我也不會再讓兩手空空。”

秦漪聽得心生慨，有半分鐘的恍神，正要開口說句什麼。里面浴室傳來呼喚聲:“媽，給我拿件，冷死了！”

秦漪應了聲，跟程榆禮說:“我去給送服，你再坐會兒。”

程榆禮沒有吭聲。秦漪起離開后，他俯把咕嚕的項圈掛上，了他的腦袋，便往外面走。

秦見月洗好澡出來后，程榆禮已經不見了。狗在門口玩著拖鞋。秦見月本還在好奇他去哪了，看見長大的咕嚕，“哇”的一聲撲過去抱住它。

秦漪絮叨著:“欸這小程，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誒誒你別這麼抱，剛洗完澡，一會兒全蹭上了。”

秦見月高興得很:“沒事，大不了再洗一次。”

咕嚕也興得很，在它媽上來去。

“走咯，出去玩！”

去外面遛了一圈狗狗，回來時天已經很黑了。

秦見月手在兜里，哼著歌往巷子里走，在想接下來要怎麼理這只“單親狗”，既然程榆禮沒及時把它要回來，看來他還是很通達理想讓見月和它多相幾天。

滿意地勾了勾角。

往巷子深走，耳邊傳來二胡的聲音。

秦見月步子頓了頓，側眸去看那堵院墻。

一樣的雪天，一樣的二胡聲。故人不見，舊曲重溫。雪水了肩。

狗繩被栓在旁邊的郵筒上，秦見月閉上眼，靜靜地聽這曲調的旋律，在沒有節拍的節拍里挪起腳步。

角彎起一個溫暖的弧，旁若無人地著這場風雪的靜謐陪伴。

雪花落在發梢、鼻梁、耳垂。

的睫被火紅燈籠映襯出喜悅澤，而這喜悅中又有微不可察的孤寂和哀愁。

失落孤獨嗎？是有一點。

但現在發覺，記憶也可以溫歲月。只要他們真切地擁抱過，相守的暖就不會走遠。

旁邊小孩在嚷嚷。

“媽媽，這個姐姐在干嘛？”

“噓，姐姐在跳舞。不要打擾。”

二胡聲戛然而止，秦見月也睜開眼。去牽狗狗。

從郵筒的門栓上解開狗繩，趴在地上的咕嚕配合站起來。秦見月想拉它往對面的家門走，而咕嚕卻固執地待在原地沒有。

秦見月好奇問:“怎麼了？”

“汪汪！汪汪！”咕嚕沖著那個高高的郵筒了一聲。

秦見月安地一它的腦袋，蹲下來打量它的神。以為是到了驚嚇，但咕嚕看起來并不激。

覺得古怪，就在細細打量時，秦見月看到了在狗狗項圈上掛著的一串小鑰匙。剛剛遛了它一路竟都沒有發現。

再驚訝看去，廢棄了年累月的郵筒已經不知在何時換上新鎖。

取下咕嚕脖子上的小鑰匙，將信將疑地了進去。

輕輕旋轉。咔噠一聲，門果真被打開了。

秦見月掀開小門，借著月與燈火，看到里面躺著一張褐信封。

遲疑很久，將信封取出，上面寫著:秦見月收。

霧蒙蒙的雪讓這幾個字顯得不那麼真實。

在那里矗立很久，爾后門被關上，秦見月跑回家中。

秦漪“誒誒”了兩聲，有話要說的姿態。秦見月像是沒聽見，往臥室一鉆，用門將外面的聲音隔絕。

快速地掉了大，沖的手掌心哈了幾口氣，一雪水，打開臺燈。

秦見月坐下，僵的指。

最終，在暖黃的燈影下，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取出里面有著飽滿字跡的信件，展開。

滿目都是他工整遒勁的筆跡，是用鋼筆寫的，滿滿一頁，沒有涂改，鄭重如斯——

見月，展信佳。

在人面前，人會生怯、遲疑。近來才發現，我也是這樣。

猶豫了很久不敢落筆，生怕我的出現讓你的生活橫生枝節，生怕叨擾與越界。我沒有立場和你產生過度的聯系。這一封信，當做你曾經的丈夫，給你送上遲來的家書。

倘若它在某一刻被你展開。我的榮幸。

我常想，除卻死別，沒有什麼值得我們大干戈去消耗。所以我的長經歷無波無瀾，主省去許多和長輩糾纏的可能，安于現狀，自由散漫。

直到你出現，讓我到青春的蓬與口的跳。從此以后，喜怒哀樂回歸我的。我兩次為你而獲得抗爭的契機。

你是天，我是在你的作用下永升不落的海。你是星，我是在你的指引中迷途知返的飛船。

你是最好與最純潔，是最遙遠與最惦念。是信念和生命力，是一切期待和向往。

我把所有的故事丟棄在過去，唯獨你，我想帶進將來。

唯獨你還能喚醒我蟄伏的念，讓我直面我明目張膽的癡與貪。

我是一個無趣的人，想必此生僅有的氣回腸、刻骨銘心的記憶，都與你有關。

見月，我從沒想過我會如此頑固，變得不像我，不懂得通曉是非。你是不是也覺得奇怪？

因為無論如何，不想放棄，不會放棄。我不想獨行，我想要你在我邊。

距離你我共舞的冬天已然一年有余。無他，窗外落雪，突然念及。

夜深忽夢年事，醒后會到無邊的落寞，這樣的時刻，讓我憾的，不是缺一個枕邊人，是缺一個秦見月。

還有很多的話想說，但寫得艱難，落筆愁。會到你當年寫日記的失落悲痛。暫且說到這里。

總之，愿你一切安好。愿你繁盛明。

程榆禮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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