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安好念春,只帶著蘭香,匆匆趕往大太太的院子。
沿存厚堂向東,白的游廊一側無窗,一側掛著竹簾,廊下栽著數叢修竹新筍,竹簾四垂,竹葉繁茂,襯得天杳杳,晦晦難明。
前方游廊似已至盡頭,沈瀾略一拐彎,便行至月門前,大片大片的日從月門一躍而出,倏忽之間便朗闊明徹起來。
沈瀾滿腹心事,原也無心賞景,只是這般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令不由得贊嘆起這國公府設計之巧。
穿過月門,又過了一道垂花門,便來到了大太太的蘭雪堂。
大太太年過四十,面有細紋,只梳著鵝膽高髻,銜珠金簪齊,戴著金鑲紅寶石珠箍,歪在藕荷水芙蓉杭綢引枕上,呷著龍團勝雪。
沈瀾得了通稟,前來見,只說得了爺吩咐,要去外頭采買些絨花。
雖是裴慎的丫鬟,可府中宅之事,俱是大太太管轄,若無大太太允許,沈瀾是出不得府的。
聞言,大太太放下宣德窯印花白甌茶盞,面不悅:“不過是幾朵絨花罷了,去外頭買做甚。”
一旁有個丫鬟湊趣道:“聽說沁芳姐姐不是家生子,許是不知道國公府養了好幾十個繡娘罷。”
能在室伺候的丫鬟都是玲瓏心肝,見大太太不曾阻止,便紛紛出言,一個說“來日帶沁芳姐姐見見繡娘”,一個說“沁芳姐姐不知道,宮里有絨花賜下,外頭的有什麼好稀罕的?”
字字句句綿里藏針,沈瀾心中嘆息。這些人不認識,也并無惡意,不過是會了大太太的意,要賞一個下馬威罷了。只是不明白何時得罪了大太太。
“太太,爺臨行前特意叮囑我,只說要最時新的蘇樣。”沈瀾垂首恭順道。蘇州時新貨,既不是宮里賞的,也不是府繡娘們自己繡的。
大太太點頭道:“你不是京都本地人,初來乍到,哪里知道京里有哪些好鋪子呢?且翠微與你一同去罷。”說罷,便招招手,喚來側一個碧青襦,素比甲的丫鬟。
又道:“待選完了絨花,便收拾收拾,且去存厚堂伺候慎哥罷。”
翠微生得俏,怯怯屈膝行禮:“是”。周圍年輕的丫鬟們一陣艷羨。
沈瀾心中恍然,這翠微是來補位清冬的,那麼大太太看不順眼,恐怕就是因為清冬了。
裴慎積年在外,院子里的丫鬟多半是大太太挑的。誰知裴慎剛回來,清冬便被發配去了莊子上。大太太不會覺得自己挑的丫鬟不好,也不會覺得裴慎不好,思來想去,必是這個外來的,跟著裴慎四上任的丫鬟私下里挑撥。
沈瀾暗嘆倒霉,又找不出理由拒絕,況且何必拒絕惹怒了大太太呢?左右院子里多的是丫鬟婆子,多一個不多,一個不,隨去罷。
唯一的麻煩是不能帶著翠微出府,又不是真要去買什麼絨花。
“是。”沈瀾先行應下,只帶著翠微往外走。
出了蘭雪堂,行至廊中,見四下無人,沈瀾才道:“翠微,你先去存厚堂尋念春可好?”
翠微驚詫,搖了搖頭:“大太太我與你一同去買絨花。”
沈瀾無奈,編了個理由:“爺或許再過半天便要回來了,湊一盒時新絨花必要東奔西跑,汗流浹背,衫不整地去見爺,反倒不。況且爺回來了,得知我還未買好,屆時或許還累得你挨罵。”
翠微固執的搖搖頭:“大太太吩咐我與你同去。”伺候大太太,便聽大太太的吩咐。哪里敢違逆呢?
沈瀾蹙眉,來來回回的,已是一刻鐘過去,林秉忠還在府外等,若與翠微再磨纏下去,恐怕四太太那頭要來不及了。
“既是如此,走罷。”左右翠微是存厚堂的人了,也不敢將今日之事說出去。
沈瀾提著個細布包袱,匆匆帶著翠微從東側小角門出了國公府。府外已停了輛雙騾車,無描金黑漆,錦緞雕篆,唯素布清漆,毫不起眼,如同平常人家出行。
沈瀾帶著翠微上了騾車,車夫李六揚鞭,騾車便噠噠地起來。
車兩人靜坐無言,騾車行了一會兒,翠微忍不住道:“若要買絨花,當去朱雀街的香園,或是德耀街的青碧齋,拙園的也極好。你打算去哪兒?”
沈瀾只從袖中取出口罩系好,又遞給翠微另一個,低聲道:“先戴上,今日出來有事,你莫要多問。”
翠微一驚:“你不是來買絨花的!”語畢,高呼:“你竟敢騙大太太?!”
沈瀾正要解釋,騾車倏忽停下。守在杏花胡同不遠,等得心焦的林秉忠一看見騾車過來,即刻飛奔上前,掀開簾子,口而出:“你可算是來了!”
“急什麼,上來罷。”沈瀾道。
林秉忠四下打量,無人。便帶著后兩人進了車廂。
翠微臉一變:“你他們上來做甚!”一個黃花大閨,跟三個男人在一個閉車廂里,傳出去哪有清譽可言?!
林秉忠也奇道,此人不是爺邊的丫鬟,怎會在沁芳旁?
沈瀾只以為驟然見三個男人上車,心中害怕,便安道:“翠微,他們是爺的護衛,不會傷害你,莫怕。只是他們若不進車廂,守在車外太引人注目。”普通百姓,或許稍稍富裕些,卻也雇不起三個壯年護院。
翠微子執拗,極守原則,見沈瀾欺瞞大太太,心中已是不滿,再見這般輕浮,越發不忿,只柳眉倒豎,言辭如刀,“我魏國公府若要做什麼,堂堂正正去做便是!這京都地界,誰敢多?你從外頭學來的鬼祟行徑,莫帶來國公府!”
林秉忠礙于男大防,和后倆人一起低頭,沒敢多看,聽了翠微這話,心中略有幾分不平。
他們從前在外頭東奔西跑日日忙碌,爺素日里只賞賜財貨,其余小事并不在意。沁芳來了之后一年四季發放衫、藥材,每年請一次大夫把平安脈。林林總總,雖是以爺的名義,可眾人也承沁芳的。
林秉忠只低頭道:“翠微姑娘慎言。”
翠微不理他,連聲高呼:“停車!停車!”
車夫沒,騾車繼續往前走。
“阿六,勞您快著些。”沈瀾囑咐道。
“得嘞!”車夫一揚鞭,青騾走的更快了。
翠微又急又氣:“你、你……我告訴太太去!!”
沈瀾學的語調,慢悠悠道:“我告訴爺去。”
林秉忠驟然笑出了聲。其余兩人年紀也不過十七八,頓時一聲悶笑。
翠微臉漲紅,在蘭雪堂也是有臉面的丫鬟,從未吃過此等悶虧。今日被人到這份上,著實生氣,只一疊聲道:“你莫搬出爺來我。爺婚娶妻,新夫人一來,哪里還有你好日子過?我倒要看看,你一個外來戶還能驕橫到幾時!”
沈瀾尚未說話,林秉忠臉已格外難看,斥了一句,“翠微姑娘,爺的婚事不是你能置喙的。”
翠微臉一白,驚覺失言,如何敢妄議主子。便不說話了,只暗下決心,沁芳膽敢欺瞞大太太,又行鬼祟事敗壞國公府聲名,還與男子私自往來輕浮浪,必要去大太太那里告一狀。
見翠微不語,沈瀾便道:“況如何?”
林秉忠急急道:“前面便是杏花胡同,正是那外室所在。此人名喚玉容,原是行院里的姑娘,后被四老爺贖,安置在杏花胡同第三座院子里,烏木門的那座。”
沈瀾又問道:“四太太那里你可絆住了?”
“已派人毀了四太太馬車車,若要修好,說還要一刻鐘。”
“不錯。”沈瀾稱贊道。聞言,林秉忠苦笑:“哪里不錯?若不是你派人提醒我,說要給四太太送絨花,我只怕要等四太太到了那外室門口才知道。”
他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希能趕上罷。”這要讓四太太再鬧一次,全京城都得看魏國公府的笑話,梅開二度,爺非得活剮了他不可。
沈瀾點頭道:“且安心。”說罷,從袖中取出幾個制的口罩,“大家都戴上。”
林秉忠接過來,不過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棉布上四個角各了一帶子。他嘆道:“這玩意兒戴上了,當真形同匪寇。”
沈瀾解釋道,“到底是要進人宅院的,遮掩些為妙。”其實是自己出門后為了遮掩過盛的容貌,防止惹出禍事來。
“況且此事來得太急,你們匆匆換去了親衛服,恐怕來不及帶布覆面。”
來的都是裴慎的親兵,算上車夫,一共四個男人,服都是府里發,外頭買,哪里來的碎布料遮面?若他們自己去找,多半是從服上撕下一塊。好端端的服,毀了可惜。
林秉忠暗道沁芳姑娘果真心細如發:“我們只要四個便夠了,剩下的還給姑娘。”
沈瀾搖搖頭,“剩下的你們收著,屆時進了門,塞進那些人里,防止他們鬧出聲來。”
林秉忠服氣地點點頭。若他們上戰場殺敵分毫不懼,只是理起此等彎彎繞繞的私之事來,重了怕惹爺不快,輕了怕辦事不力,著實沒了頭腦。
“麻繩都帶了嗎?”沈瀾問道。
林秉忠:“帶了。子、麻袋也帶了,還有傷藥。”
“好。”沈瀾點點頭。
談話之間,騾車停在了杏花胡同口。杏花胡同以巷口杏花樹得名。樹齡已十余年,樹大深,枝丫繁茂,綠蔭蔽日,冠蓋如林。
樹下有三兩小斗蟻,剪去蟻上雙須,令兩蟻相斗,呼呼喝喝,加油鼓勁,只玩得滿頭大汗。還有幾個老邁婦人一面補裳,一面閑坐磕牙,眼看有不曾見過的騾車來,即刻好奇招呼道:“你們是哪個?來此做甚?!”
沈瀾隔著簾子朗聲道:“此地可是杏花胡同?我來探家姐。”
“是哩是哩。”婦人道:“你阿姐是哪家?”
“說是杏花胡同烏木門的那家。”
婦人恍然大悟,“嗐,你往里走,第三戶人家便是了。”
“多謝這位嫂子了。”
騾車繼續往里走,留下一眾好奇的婦孺張著,依稀還能聽見幾個婦人談論聲。
這杏花巷巷子窄,一輛騾車帶上車廂便能堵得嚴嚴實實。此刻騾車停在門口,巷口的婦孺們往巷子里,只能看見車廂尾。
到了烏木門口,沈瀾下了車,“咄咄咄”敲門三聲。
“誰啊?”門傳來說話聲。
沈瀾高聲道:“是我,阿姐你可在家?”
阿姐?門丫鬟開了門,見眼前人著細布衫,戴著個怪模怪樣的面罩,只疑道:“你是哪個?”
沈瀾微笑:“你家姑娘可在?”丫鬟臉大變,即刻就想闔門。
可哪里快的過林秉忠,對方早在開門時就站在墻邊,此刻一把捂住那丫鬟的。剩下兩人即刻進門,直沖室。
沈瀾慢悠悠地往里走。
“啊——你們是誰?!”
“檀郎救我!”
“你們是哪里來的?!我是魏國公府……唔唔……”
正房里,倆人已將四老爺、玉容姑娘堵住,捆了兩個粽子。
春夏季裳薄,倆人俱衫不整。四老爺葡萄紫潞綢里半敞,出了白肚皮,茄花膝松松散散。玉容姑娘亦是鬢斜釵橫,襟散,出了鵝黃鴛鴦戲水杭緞抹。大片大片的雪白橫亙在眼前,看的逮人的兩名親衛面紅耳赤,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擺了。
“哎呀,你們怎麼把四老爺捆這樣?”跟在沈瀾后進來的翠微驚呼,“還不快快解開。”
此話一出,地上的四老爺頓時唔唔地掙扎起來,一旁的玉容姑娘也激起來。
沈瀾掃了翠微一眼,只說道:“套進麻袋!即刻就走!”
匆匆將室恢復原樣,又闔上烏木門,林秉忠帶著剩下的倆人,將四老爺、玉容、丫鬟統統塞進騾車,眾人擁著上了車。
行到胡同口,沈瀾便高聲道:“多謝方才那位嫂子了,我們找錯人了。不是杏花胡同,是槐花胡同。”
那婦人正與眾人站在巷口看稀奇,聞言,擺擺手道,“找錯人了?槐花胡同還得過去幾條街呢!”
沈瀾謝過,騾車晃晃悠悠地繼續走。恰在此時,另一輛雕花飾錦,紅纓綴玉,旁有七八個健婦圍繞的四馬車也到了杏花胡同。
兩車相遇,騾車避讓,停了一會兒,見馬車匆匆而過,騾車這才繼續慢悠悠的起來。
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相遇和別離,是一次又一次的遺忘和開始,可總有些事,一旦發生,就留下印跡;總有個人,一旦來過,就無法忘記。這一場清水鎮的相遇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甚至改變了整個大荒的命運。只爲貪圖那一點溫暖、一點陪伴,一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散的死心塌地。相思是一杯有毒的美酒,入喉甘美,銷魂蝕骨,直到入心入肺,便再也無藥可解,毒發時撕心裂肺,只有心上人的笑容可解,陪伴可解,若是不得,便只餘刻骨相思,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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