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文之傳政于子玉也,蔿賈不賀,曰,舉以敗國。”——《丹行記·王三十九年》
楚王三十九年,發生了兩件看似無關要,卻對楚國影響深遠的事。其最重者,當為太子商臣喜獲麟兒。另一件事看似輕描淡寫,卻與前者一起揭開了新時代的序幕,即其年尚的蔿賈初次嶄頭角,
五月初五,惡日,太子左媵蔡姬產下一子,名旅,為太子長子,也就是日后的春秋霸主,楚莊王。
由于蔡姬生產后崩而亡,又恰逢太子元妃唐姬晚三日產下一,太子商臣便將二子皆由養。
唐姬對此頗不耐,為公室出的姬姓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要親自哺育兒,居然沒有人為準備一個娘。而所要哺育的其中一個甚至并非自己親生之子,還剛克死了自己的親母!但不敢向太子商臣表達不滿。
俗言道,惡日所生之子,厭勝父母,唐姬是深信的,這孩子就是明證。然而楚人卻不信這個,楚國聞名天下的賢相,如今已將令尹之職給兄弟子玉的斗谷于菟正是五月初五所生。誰人敢說令尹子文不祥,怕不是為自己招惹事端。
有時唐姬也頗覺稀奇,楚人明明最是尚巫鬼、重祀,偏偏此時又不在意這許多。但是不能不在意。還要養大自己的孩子,維持母國的安穩,不能被這孩子克死。
“阿妹。”唐姬輕聲呼喚自己的妹妹仲姬,見正在逗弄自己兒的仲姬回頭,指了指側的男嬰,“尋一個生育不久的奴回來給他,太子若問起便說我不適,無力顧及公子旅。”
唐姬雖不喜公子旅,但對方只是一個兒,又是自己丈夫的長子,還為自己解決了一些不好見人的小麻煩,倒也不會特意去薄待于他,只不過是對他不冷不熱罷了。而隨著公子旅年歲稍長,也大略知曉自己不討母親喜歡,很快便搬離了母親的院子,更多地專心于學業和武藝。
但他很喜歡他的妹妹。兩人年歲最近,年時同起同臥、長大些便同進同出。即使公子旅搬離,由于楚人地位頗高,多出能夠議政的賢后,在小學、六藝的教習過程中,兩人亦是一同的。
教導他們的正是已經從朝堂退的斗谷于菟。周禮八歲小學,所學者為六書,即文字。事實上則并不會這麼晚,兄妹二人現年正是六歲。在此之前,公子旅和公子加并非未曾學過讀寫。然而楚國的方言,同周人的雅言實是相差巨大,字形上亦然,因而需要專門的學習。
值得慶幸的是,二人長于唐姬側,唐姬便只會講雅言,寫周人的籀文,因此二人的學習并不算十分困難。
“為什麼是我們學周人,而非周人學我們呢?”公子加用筆沾水在石板上涂涂抹抹,頭也不抬,不經意地問道。即使的母親便是周人,一同學習兩種文字和語言也令到不大適應,更不要說其他楚國貴族。
但事實上,現在郢都的貴族們無人不雅言,楚言似乎已經了俗的代名詞。只有跑出城去,才能在那些國人之中聽到另一種音調。
斗谷于菟是一個和藹的老者,他壯年時雖也帶兵出征,但如今上沒有分毫戾氣,只余平和。他慈祥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笑著想要回答。還未開口,便被公子旅先行截斷了話頭。
“因為我們沒有周人強大。”公子旅這般道,神十分謹慎,用征求意見的目看向斗谷于菟。
公子加停下手上的作,扭頭看他,一派天真:“可楚國比唐國強大啊,母親也沒有學楚言。”
還未確認上一個問題的答案,便快要被妹妹說服自己回答錯誤的公子旅一時語塞,眼珠子轉了幾轉,但又不想在妹妹面前怯,只得道,“可是母親也是周人啊。等等,那到底是楚人更強,還是周人更強?”他把自己繞暈了。
斗谷于菟看著兩兄妹對話,了胡子,問他們:“齊人是周人嗎?晉人是周人嗎?”
“是……吧?”公子加學著斗谷于菟的作自己的下作沉思狀,“晉人是姬姓,齊人雖然是姜姓,但是姬、姜常年通婚……他們應該都是周人。”
公子旅接道:“姬姓似乎不都是周人……晉侯重耳的母親狐姬,還有害他流亡的驪姬也都是姬姓,但周人說他們是戎。”
兩人眼地看向斗谷于菟。
斗谷于菟看著兩雙充滿求知的大眼睛,毫不費力地笑著把公子加抱了起來,矯健地不像個七十多歲的老者。他出若敖氏,也算是二人的長輩,對他們深懷慈之心。見他們已無心學字,斗谷于菟便坐在公子旅邊,開始耐心地引導兩個孩子。
“自武王伐紂,滅商自立,就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說。”他的語速緩慢,仿佛在講述一個久遠的傳說,“為藩庇宗周,武王以及他之后的王便廣封諸侯,各其國。故稱為,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個我知道。”公子加回應道,“先祖熊繹便是王所封,楚國最初不過是個小國,在一代一代先君耕耘之下才為如今的強國。”與有榮焉。
公子旅則思忖片刻問道:“那我們便都算是周人了?”話音剛落便被公子加輕輕地踹了一腳,“你在胡說什麼啊旅。”
斗谷于菟拉回公子加從他上掉下去的小,肯定了公子旅的話語,“名義上確實是這樣的,但是周人卻并不這麼認為。”
“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在周人眼中都與他們并非同種。”斗谷于菟搖了搖頭,“我們便被視作南蠻。語言不同,風俗傳統不同,便不是周人了,并不僅僅是緣決定的。”
“我還是不明白。”公子旅道,“那母親毫無疑問是周人,周人強大,為何唐國弱小?”
公子加被從懷里放下,斗谷于菟小心翼翼地出一張有些褪的帛書,上面繪制著當今九州形勢。他輕地將其攤開在席上,招呼二人觀看這重要的戰備軍機之。只見這張輿圖上,遍地封國,將九州割裂無數個碎塊。其中亦有數個大國,諸如齊、晉、楚等。
“你們看到了什麼?”斗谷于菟正問道。
“很多個國家?”公子旅試探地回答。
“周在哪里?”斗谷于菟繼續問。
“這里。”公子加手指向王畿,那只是邑附近很小的一片區域,甚至還在不斷被晉國蠶食。
斗谷于菟蒼老枯瘦的手描摹了這張輿圖北部的大部分:“他們都是周人。”他又握住公子加的手,與一齊指向邑,“但只有這里是周。”
“明白了什麼嗎?”老者的神顯得有幾分銳利,徑直指向公子旅。即使不為楚王,公子旅也需要為楚國做出貢獻,他希他的教導能令這孩子早日開竅。
“周人是族,周是國。族不可變,但是國可變。”斗谷于菟斬釘截鐵道,“若是兩百年前,齊國晉國都不過只是周的一部分,而如今,周王不過是霸主的掌中玩罷了。周王既無權,周國便已名存實亡。”
公子旅敏銳地指出其中的問題:“那麼周國滅后的周人呢?”
“何不稱其為齊人?晉人?族不可變,但是國變,名亦變。”老者豪邁笑道,“周已無存。”
“所以母親之所以是周人,是因為周還在。若有一日周沒了,便是唐人了。而且現在其實也可以是唐人,因為周已經無力控制唐國了。”公子加若有所思,“那我們楚人若有一日為天下共主,可不能在楚國下還有這麼多小國。”
“沒錯。”帶著笑意卻依然著冷的聲音傳三人耳中,原是太子商臣來了。他對著兒子點了點頭,又抱起兒,“我們楚人遲早會為天下共主,在那日到來之前,你們可要先做好準備,免得淪落到周這樣的下場。”
他也不顧兒的年紀能不能聽懂,便繼續教育道:“但是你也錯了,加。周并非因為封有諸侯而衰弱,而是因為衰弱才為諸侯所欺。若是你一直夠強,便可征伐叛逆者,甚至本不會有叛逆者出現。”
斗谷于菟笑道:“太子這般說法便太過艱了。況且,只修武、不修文,亦非治國之道。”
太子商臣不作爭辯,只是問道:“子文為何會與他們談及此事?”
“原是公子加問了一個問題。”斗谷于菟了額,“老了老了,險些忘記。公子加最初問的是‘為什麼我們楚人要學周人言語,而非倒轉過來’。太子既偶有閑暇,不如來為公子們解答一二。”
然而對方顯然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找了個借口便告辭了,只留下兩個嗷嗷待哺的鳥繼續用閃亮的眼睛催促斗谷于菟。
“你們要不要歇息片刻?”斗谷于菟頗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己早已兒孫滿堂,兄弟們亦有后人。但是昔日他忙于政事,絕與孩打道,實不知這般景是否正常。
見兩人一齊搖頭,便簡要地解釋道:“你們只需知曉,如今之天下,尚是周人之天下。他們的語言,他們的禮法,便是這天下的規則,楚人業已照做了許多。若有朝一日,楚人也能……便至那一日再談罷。”終究還是把二人趕了回去。
直至已看不到二人影,斗谷于菟才喃喃道:“此二子,是禍是福尚未可知……太子商臣……子上的評價沒錯,蜂目而豺聲,忍人也,倒也并非一定不適合……終是到了變天的時候,可惜老漢我怕是看不到咯。”
斗谷于菟的預料不錯,楚國變天了,就在一年之后。而彼時他已無疾而終,安穩地沉眠于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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