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寺給皇帝送來的膳食到底有多難吃呢?
看著十六道菜八道點心組的「早膳」,學貫古今的沈時晴竟然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言辭來形容。
有羊炒、裹了麵漿煎出來的鵝、黃菜炒的豬、煎了鮮魚澆了醬……還有幾道不了的野菜配著豆湯、泡茶等等,花樣繁多擺盤,乍一看五十,吃到裡卻是另一番景。
吃了一筷子鵝,再吃一筷子羊,沈時晴幾乎分辨不出兩道菜的差別,統一都是大油大醬,為了定型,特意調製的糊僵包裹著每一道需要煎炸的菜。
如果是剛出鍋的時候,這樣菜也許還能吃出一點醬包裹的香脆,可是當它們被人從位於東安門的祿寺大廚房一路用車送到了朝華苑,全程用裝了熱水的食盒溫著,到了前的時候連熱氣都散了三,又能嘗出什麼口呢?口只剩了被醬泡糊爛了的口,讓人甚至無心去品味其中的味道。
剛當了皇帝的時候沈時晴要在意的東西太多,口腹之慾被到了後面,現在幾天過去,看著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膳」,已經忍無可忍了。
自覺自己也不是什麼於廚藝之人,只是喜歡把從書上看來的東西給做出來,好在味道總還不錯。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寧安伯府的日子雖然清寡,但是用度上也因為用心而細。
誰又能想到,一個堂堂一國之君吃的飯竟然連這個守活寡的都不如?
吃了一碗還算燙口的松仁栗子粥,兩個素菜小包子,又撿了還算鮮的拌野菜吃了幾口,沈時晴放下筷子,不肯再吃了。
有心說以後不必做這麼多只能看不好吃的葷菜,可是卻又知道祿寺安排給皇帝的菜和大臣們是一樣的,要是冒然減了用度,那些當值的大臣們能吃的東西就更了。
可是這些東西,真的是太難吃了!
皇爺早膳用的不好,見皇爺在殿里埋頭批奏摺,幾個大太監互相使了個,三貓悄悄走出了院子,過了約有一個時辰,他樂顛顛地回來了。
大雍朝立國之初,開國之君就對後世繼任者定下了極為嚴苛的起居時刻,寅時初刻醒,用膳,上早課,卯時上朝……批奏摺直到深夜,真正起的比早熬得比耗子晚,後來的歷任君主為了讓自己好過些便提拔閣替自己篩選奏摺,又或者三日五日才開大朝會。
到了昭德帝的時候,他最先取消的是學士們給自己上的早課,後來連早朝也是十幾二十日才上一次。
不用上朝的時候,他偶爾還會睡個懶覺,吃完早飯打個盹兒也是常有的。
等沈時晴當了這個皇帝,不願把時間花在懶覺上,用過早飯,在昏暗的晨中練習了一下騎馬,等秋風將腦子吹得清醒了就開始批閱奏摺。
放下一本摺子,沈時晴抬眼就看見了他那張喜氣洋洋的臉盤子。
「皇爺,奴婢這邊有一隻小羊,已經放去燙好了,這就架上架子給您烤上!」
三貓剛說完,就看見皇爺頗有些興緻地看著而自己,皇爺還問他:「烤?你打算怎麼烤?」
「一些孜然和鹽,皇爺您要是想吃甜的,奴婢就去弄些糖?」
三貓的廚藝也是這幾年為了給皇爺填肚子才練的,也算不上是什麼正經廚,會做的菜也有限,除了燉了就是煮了。
沈時晴聽了,只覺得有些為那隻羊擔心。
皇爺沒有像往常一樣因為能吃個烤羊就開懷,三貓不有些抓耳撓腮,他從前也想過要不要學點兒廚藝,可皇爺說祿寺的飯難吃就是因為講究過了頭,倒不如他這樣原原味兒的新鮮。
他依了皇爺的話做飯總是原原味兒,能用的花樣兒也就了。
「那,那,奴婢把這羊給皇爺煮了?」
煮了?沈時晴打量了下三貓這一副彷彿要去跟一隻死羊搏命的樣子,又垂下眼睛繼續看奏摺。
過了幾息,裡悠悠然說道:
「取麵,用陳皮末、生薑加水調和麵糰,先搟餅,再切小指細的面,下鍋煮。羊上腹與羊骨冷水鍋同煮,將污煮出之後撈出來用溫水洗凈,再將一把白鬍椒、一把紅袍花椒、一把五脈地椒裝在棉紗袋裡淘洗兩次,放進熱水鍋里和羊羊骨一同細煮,鍋下只放一支大柴,過三刻,將羊撈出來,羊骨則在鍋里燉到大柴燃盡,湯放鹽,切片碼放在面上,另配蔥花香菜,澆上滾湯。」
看似簡單卻又細無比的菜譜被年輕的君王隨口說來,彷彿只是煮了壺開水那般容易。
三貓站在下首已然聽呆了。
什麼和什麼和面?
什麼椒什麼椒和什麼椒?
一、一柴怎麼做湯?
「皇、皇爺……」三貓往前蹭了幾步,「奴婢愚笨……胡椒花椒奴婢還知道,那地椒,奴婢未曾聽過呀。」
「地椒是一味中藥,也不是什麼名貴東西,藥房抓藥的都知道。」
「是。」
三貓退了出去,沈時晴又看了半個時辰的奏摺,就聽一來報說李從淵來了。
這些天經常召閣來朝華苑為講政務,三位閣輔臣之中,兵部尚書楊齋開口閉口都是歷朝皇帝如何,彷彿一本會說話的起居錄,禮部尚書劉康永看似寡言語極為老,偏偏一旦開口就得「子曰詩云」,李從淵則以實務手,講出來的治國之法由點及面,又能切中要害。
沈時晴對比一番就明白,自己要是想知道從前的皇帝如何行事,就要聽楊齋的,想要在理朝政時引經據典駁倒群臣就可以聽聽劉康永的,想要好好做事,就得聽李從淵的。
這種覺,沈時晴也覺得很新奇,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娘也病重不起,又了寧安伯府,無論是歷史典故也罷、詩書經傳也好,再也沒有人能與討論,為了排遣寂寞,只能給自己的丫鬟們講書,所以,垂雲學《春秋》,圖南學《孟子》,培風學《莊子》,阿池學《詩經》,而則在一遍又一遍講書的時候告訴自己,過往十五年所學的一切都是有用的。
史書中的浩瀚,經學中的至理,詩文中的清風朗月都不會因為陷桎梏而褪去斑斕。
在這人世間真正屬於的東西實在不多,珍惜著它們所有,就像此時也如似地以皇帝的份求學。
李從淵這次來朝華苑也不只是為了給陛下講時政,他帶了幾本奏摺,都是替人求的。
被求的人就是如今被關押在牢中的寧安伯謝文源。
將那幾本奏摺翻過去,坐在書案邊的皇帝陛下挑眉一笑:
「沒想到寧安伯平時無聲無息,在朝中的人緣倒是不錯。」
李從淵低著頭說道:「陛下嚴查張契貪墨軍餉軍田一案,朝中上下無不讚頌陛下理識明贍,決斷如流。如張契之流自然死不足惜,錦衛與刑部卻並未查到寧安伯有做不法之事……謝文源其人確實昏聵無能,可治他欺君不敬之罪,只怕難以服眾。」
與陛下相了幾日,李從淵能察覺到這位多年來喜怒無定做事隨心的陛下真的比從前沉穩了,不會輒就把人拖出去打,他在進言時也變得大膽直接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陛下點點頭,放下手中的奏摺站了起來,「只昏聵無能這一條,也足夠朕褫奪他的爵位了吧?」
李從淵沉思片刻,說道:「陛下,謝文源雖然於國無功,可其父謝湛曾在先帝被困時帶兵相救,其母懷遠縣主又是英郡王的嫡親姑母,懷遠縣主年事已高,又如何經得起自己親子被奪爵一事?還陛下看在英郡王一系的份上暫且饒過寧安伯吧。」
走到李從淵的側,看著他花白的頭髮,沈時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沈韶。
當年的父親是不是也這樣站在先皇面前,為謝文源的爵位求來了一線生機?
肅立一旁的李從淵突然聽見一陣輕笑聲:「李尚書,若是朕沒記錯的話,當年先帝在時,謝文源也是險些丟了爵位,是協辦大學士、翰林院侍講沈韶向先帝進言,替他保下了爵位,那時沈學士應該也說了些相似之言吧?可這十幾年間,謝文源還是一件好事都沒做,盡做了些阿諛奉承狗茍蠅營之事,再過十幾年,是不是又要有個大學士來朕的面前替他求?」
李從淵一時間無話可說。
若不是非得已,他也不想為那蟲豸般尸位素餐之人說話。
沈時晴也不為難他:「把謝文源關上一段日子讓他長長記,要真是查出來他沒有作犯科,我自然會放了他。」
說這些話的時候,沈時晴面上帶笑,彷彿誠懇至極。
見陛下鬆口,李從淵也不再繼續糾纏:「微臣替寧安伯謝文源謝陛下恩典。」
恩典麼?
背對著李從嚴的沈時晴手中把玩著案上的一塊鎮紙。
臉上的笑更深了些。
辰時剛過,李從淵就從殿中退了出來,路過桂樹下的耳房,他突然聞到了一淡淡的香氣和桂花的香糅雜在一起。
像是在煮著,卻比尋常的香氣清爽許多。
宮中重地,難道是陛下從外面尋了名廚進來?李大學士有些好奇地想去看看,卻正遇見四鼠太監從外面匆匆進來。
他對四鼠點頭致意,想去的看的心又淡了,陛下已經快十日沒嚷著建園子了,不過是一點口腹之慾,他們這些做臣子的也不必事事深究。
另一邊,四鼠剛進了正殿,就見皇爺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奏摺:
「費勁寫著奏本給一個賦閑在家多年的寧安伯求,這些人可真有意思,你替朕去查查。」
「是!」
穿著一件常服的「昭德帝」長玉立,眉目間了些許的鷙暴戾,卻比從前更讓人捉不定。
「查的深一些。」
「皇爺放心。」
四鼠低眉順眼,只一心想著將事做好。
倒退出了朝華殿,四鼠小步走到了三貓專門用來給皇爺加小灶的耳房門口:
「賴貓子你在給皇爺倒騰什麼?我怎麼沒聽說你從哪兒接了外面的廚子進來。」
耳房裡卻沒有什麼外面來的大廚,只有在發獃的一隻貓。
「賊耗子,你也聞見香味兒了?」
打開鍋蓋,濃濃的湯香氣熏得三貓兩眼發直:
「皇爺給我的方子……這也太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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