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余盛被保姆、丫環挾走，又看著門被關上。鐘源大步走到表妹的床前，在床對面的繡墩上坐下，端詳了一下的面容，說：“藥王，你看起來不太好。”

“藥王”是公孫佳的名，被表哥這麼一說，公孫佳撇撇：“也沒有壞到哪里去。你不會也是來安我的吧？大舅母們剛走，你可別又來了。”

鐘源聽聲音仍然著虛弱，皺皺眉，問道：“還能支持多大會兒？跟我說實話。”

公孫佳不答反問：“要我做什麼？”

“朝上正在爭吵，姑父的謚號之類，很快就會有旨意下來。旁的事都可有人代勞，旨意最好還是親自接一下。”

公孫佳道：“好。”

鐘源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姑父的表……你……知道寫的是什麼嗎？”

“嗯。”

鐘源舒了口氣：“那就好。有一件事，這府里以后就只有姑母和你兩個人了。家里的意思，想讓你們回家去住，一家人也好有個照應。但是姑母還是覺得還是要先住在府里，又說，姑父的幾位如夫人……呃……”

“阿爹有言，們只須為阿爹守一年的孝，就給們賞金發嫁了。立時趕出去未免不講理，一直拘在府里難免有怨氣。宮里還要放放年老宮出宮還家呢。”

“這樣你們就要留在這里了……”

“嗯。”

“藥王，”鐘源的聲音放緩了下來，“我父親去世得早，阿翁將我給姑父教導了五年，姑父在我心中，亦師亦父，他待人寬厚，我自有回報。”

“你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鐘源擺擺手，制止了公孫佳接下來的話，續道：“你知道姑父的來歷嗎？”

“嗐，我家本來就是陛下的家奴，有今天是拼殺出來的，別講酸文虛禮。”

“陛下發家才多年？陛下與阿翁是表兄弟，他們小時候哪有什麼家奴？談什麼‘本來’？都是后來的事。我要說的是，當年姑父將我領了來，對我的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都是很小沒了父親的人，不管你現在幾歲，父親死了，你的擔當就與人無異了。’我們都是自喪父的人。”

“你有話直說。”

鐘源鄭重地道：“朝上有我們，陛下又一向信任姑父，多半會準了他的安排。無論部將、部曲、爵位之類外面的事都安排好了。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還有，那幾位如夫人，不可令他們接外男。切記！切記！”

公孫佳端詳了一下鐘源的表：“好，我記下了。看你的樣子話沒說完？既要我有人的擔當，就該把當我人來看。”

“唉，人不用問這個的，”鐘源低聲嘟囔了一句，“你家最大的麻煩是什麼？知道嗎？”

“沒有兒子。”

“不是這個，”鐘源自信地說，“我們還有你，只要你長大了，姑父有了外孫，我們照樣設法讓他承嗣！這都不是事兒。萬一，我是說萬一，這幾位如夫人有子呢？”

“是我弟弟妹妹，自然……”

鐘源連連咳嗽：“咳咳，要是私通外男冒充脈……”

公孫佳臉更白了：“們敢？！”

兄妹倆四目相視，互不相讓，良久，公孫佳點了點頭：“我有點明白了。”

“這些事自有姑母掌管。不過你知道的，咱們家的人脾氣都有些大。火氣上來，萬一有什麼疏，你一向嫻靜沉穩，正好補了姑母的脾氣。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沖，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只要你好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你好，其他的事我都有辦法扳回來。”

公孫佳出了兩天來第一個笑：“我明白的。我只要好好活著就行了，守一年，把人發嫁了，把門一關，接著舒舒服服的活著。”

“干嘛把自己關起來？我一直很擔心我阿娘，沒事就關起來念經，你別學這個。”

“好。”

鐘源站了起來：“你歇著，宮中旨意來了的時候我你，我得去外面跟著照應。”

“慢走，你也別太累著了。舅舅、旁的哥哥他們不如你出挑，阿爹終究是定襄侯，一切都有法度，他們照著做總不會出錯的。你留著點神心別的事吧。”

鐘源笑笑。

公孫佳也是一笑：“我爹是開府的驃騎將軍，他過世了，朝廷上會有人為這個爭破頭的。”

鐘源道：“我資歷淺，不到我。走啦，你歇著。”

公孫佳對他擺擺手，鐘源腳步還沒邁出，遠遠的依稀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著點志得意滿，表兄妹倆的臉同時冷了下來！

鐘源素來敬重姑父，公孫佳畢竟只有十二歲，再“嫻靜沉穩”，也忍不了親爹喪禮上有人這麼砸場子。

鐘源一拂袖，急轉向外，公孫佳大聲道：“表哥！”

鐘源回過頭來，公孫佳道：“我要一起去。”

“你歇著，我來就行！”

公孫佳加了一句：“我才是喪主！”

兩人對視，鐘源一跺腳，撈出一件狐裘上前拽出表妹兜頭一罩，一旋將公孫佳背到了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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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棚外一片寂靜，哀樂停了，腳步匆忙的仆役站住了，吊唁的客人忘了悼詞。

其實葬禮與婚禮一樣，對客人而言都是不錯的社場合。尤其是定襄侯這樣的人的葬禮，開國元勛漸漸老去，公孫昂是公認的新一代的武臣之首。今天來吊唁的人都算上，就差個皇帝、太子，便能在公孫府里再開一次朝會了。

多好的社場合！朝會還有史看著，不許“失儀”，喪禮就幸福多了，可以隨便走聊天攀關系。萬沒想到，有人能在這樣幸福的場合也做到失儀。公孫昂雖不是八面玲瓏，也不是四結仇的人，怎麼會有人恨他恨這樣？

紛紛四下張找人。

笑的人自己也傻了，所有的目都聚集在他上的時候，他心里知道要壞，得停，得把場面圓回去。沒想到沒能控制住自己，還接著笑，越笑越大聲，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仿佛被鬼了頭一樣。

待看到這個傻子，所有人又都有一種“原來是他，怪不得”的慨，立時有人喝止：“陳亞！你簡直喪盡天良！”

陳亞拜龍驤將軍，自認與公孫昂是一時瑜亮，然而從兩人的位階、功勞來看，他離周瑜還是有些差距的。但是，新一代的將領里，除了公孫昂，他似乎也能排得上號。今天他也趕著來吊唁社，架不住被人恭維了幾句：“以后要看將軍您的了。”接到訃聞之后的喜意終于發酵出了醉人的香氣，他笑了。

鐘祥氣得臉黑如鍋底。他是公孫佳的外祖父，皇帝的親表弟兼親妹夫兼親家公，皇帝表哥座下第一打手，拜太尉，爵封郡王，開國十五年來，沒有被人這樣下過面子。

鐘祥往前走了一步，他幾個還在世的兒子都扎起了袖口，準備干仗。

同來吊唁的燕王趕打圓場，喝道：“還不把龍驤將軍請出去？”又對鐘祥道，“姑父且息怒，是他失態了，可是驃騎的喪禮還得辦下去。”

鐘祥的次子鐘保國已經罵開了：“殺千刀的破落戶，沒卵子的膽小鬼，他活著你比不過他，他死了你以為你就能出頭了？做你娘的春秋大夢！老子不將你埋到土里，你一輩子出不了頭，你還以為自己棵蔥，能破土見到天日了！”

陳亞已經知道事不妙，要就坡下驢，被這一套罵火氣也上來了。不為別的，就為爭一口氣，永遠比不過公孫昂是他的死，陳亞不笑了。

他不走了，甩開架著他的仆人，沖到了鐘保國面前：“你罵誰？”他也扎袖口揚拳頭。

鐘保國咧開了：“誰應就罵誰。”

眼看兩人要開仗，又是燕王而出，好言相勸：“陳龍驤約是傷心過度忽然失心瘋了，表兄也不要沖，如今都要給主人家面子……”

鐘祥卻不肯賣這個面子，他肯把兒嫁給公孫昂這樣沒有基的后輩，是看重他的能力，寄希于公孫昂日后能夠照顧自己的子孫，沒想到婿比自己先死，正愁著。陳亞正撞到槍口上來，鐘祥也怪氣起來：“殿下真是長大了，會拉偏架了。”

說著，鐘祥也卷起了袖子。

遠，公孫昂生前的部將、來幫忙喪事的部曲家將已經與陳亞帶來的人打了起來，他們人多，著陳亞的人圍毆，邊打邊罵。勸架的口里說“別打了”，心里也覺得陳亞該打，看陳亞的人吃虧沒一個上手拉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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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妹倆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靈棚后面，鐘源把公孫佳放下，公孫佳下上的狐裘，裹了麻孝服，兩人這才進了靈棚，正看到鐘祥要手。鐘源錯步上前，公孫佳已經開口了：“外公。”

公孫佳異父的哥哥丁晞一直在前面幫忙，正在指揮人驅趕陳亞，看到妹妹過來嚇了一跳：“你怎麼過來了？就快置完了。”

“置”一詞又惹到了陳亞：“野種！你能置誰？”

丁晞面皮氣得漲紅，他不是公孫家的人，但是繼父待他不錯，他自認需要盡一分力來幫忙，不意被當眾辱。鐘源看了直搖頭，這個表弟，太憨。

公孫佳已經緩步走了上來，直白地問：“我爹死了你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