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了一夜，連人都跟著慵懶了。

謝華瑯信手將窗扇推開，便見窗外那幾株海棠開的荼蘼，綠葉青翠，鮮紅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點綴其中，明艷灼目。

“雪綻霞鋪錦水頭，占春最風流。”輕笑起來，贊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婢采青候在外邊，聽得靜過去，便見謝家這位以貌著稱的郎倚在窗邊，袖半卷，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膩如云。

晨朦朧，落在面上，連那樹緋紅的海棠都失了，一時竟怔住了。

謝華瑯也不看，只笑問道：“阿娘起了嗎”

采青回過神來，慌忙道：“已經起了。”

謝華瑯便手過去，隨意摘了朵海棠，簪發間：“那我們走吧。”

說起長安謝氏，時人首先想起來的，便是赫赫高門，芝蘭玉樹。

長安謝氏祖上出自陳郡謝氏，這原就是魏晉時期的頂級門閥，后來子弟分家，謝華瑯的高祖父隨同高祖征戰天下，從此定居長安，世代為宦。

謝華瑯的祖父謝亭至吏部尚書，死后被太宗追謚司空，極盡哀榮。

謝亭有二子，謝華瑯之父謝偃為中書令，叔父謝令為國子監祭酒，放眼長安，兄弟二人皆居要職，榮華至此，也是見。

婢纖手挑起垂簾，迎了謝華瑯，便見母親盧氏半倚在枕上，明艷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劉氏說話。

“可是六郎又淘氣了”謝華瑯上前行禮，笑道：“我見阿娘面不好。”

六郎是弟，名謝瑋，方才十歲，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

“不關六郎的事，”盧氏眉眼間有些倦怠，顯然不愿多提，見兒著意裝扮，艷若牡丹，心中喜歡，倒多問了句：“枝枝要出門去嗎”

“約了憲娘和元娘去東鵲山放風箏，”謝華瑯笑道：“近來天氣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閨中自在了，”盧氏手中著一把團扇，信手搖了兩下，笑道：“玩的盡興些。”

“東鵲山”叔母劉氏娥眉微蹙，輕聲道：“我聽你叔父提過，東鵲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這人脾氣最是古怪，不通理，你們仔細越界。”

“知道啦，”謝華瑯隨口應了聲：“阿娘和叔母說話，我先走了，若去的遲了，憲娘又該埋怨我了。”說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話，便快步離去。

“枝枝，枝枝”

劉氏不住，只能同盧氏抱怨：“這孩子，也不知有沒有往心里去。”

“隨去吧，”盧氏不甚在意：“放個風箏罷了，頂破天也鬧不出什麼大事。”

時下風氣開放，通曉騎的郎亦是不在數，謝華瑯并未乘車，而是佩戴帷帽，騎馬出門，到謝府門外，正遇上憲娘，二人說笑幾句，又往元娘府上尋。

“今日天氣倒好，”憲娘手中馬鞭晃了晃，道：“只放風箏，卻有些沒意思了。”

謝華瑯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聽說東鵲山有溪流，不如曲觴流水，行酒令助興，”元娘秀眉微挑，興沖沖的提議：“敢不敢比”

謝華瑯笑道：“你們都不怕，我有什麼好怕的”

幾人就此敲定，催馬出城，往東鵲山去，自然有仆從去準備酒吃食，們則尋個開闊地方下馬，取了風箏，比誰放的高。

三月的正是明，年輕郎的歡笑聲也悅耳，元娘量纖纖，最是秀婉，風箏卻飛的最高，只是運道差了些，不知怎麼，風箏線竟斷了，那只蝴蝶風箏也如同無浮萍一般，飄搖落地。

有些失落，謝華瑯見狀，溫聲勸道：“沒事，落得不遠，我們騎馬過去，不多時便能找到。”

“我聽家里人說，那是江王私產，”元娘猶疑道：“只為一只風箏，何必專門過去。”

“你自己也說了，只為一只風箏，”憲娘面容英秀，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氣，也不至于為此不高興。”

謝華瑯也道：“正是這個道理。”

元娘婉和順，聽們這樣講，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馬，往風箏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有人來，景致卻極，萬萌發，生機。

元娘那只風箏便落在地上，謝華瑯下馬撿了，卻見憲娘著遠，道：“你們看，那是什麼地方”

謝華瑯將風箏遞給元娘，側目去看，便見山中竟有一座道觀，觀中廣植桃花，遠遠去，燦若云霞，不勝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風箏也撿了，我們走吧，撿風箏也就罷了，再去窺探別，便是我們失禮了。”

憲娘也表示贊同，輕輕頷首，謝華瑯當然不會有異議，只是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馬上回去看時，不住慨：“這麼的桃花，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幾人方才一通嬉戲，此刻已經有些累了，婢在溪流便鋪了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樂。

謝華瑯頗通此道，接連贏了幾回，換了元娘憲娘上玉佩去，那二人起反擊，往來幾次，終于贏了一回。

“居然輸了，”謝華瑯無奈的了額頭，道：“你們想要什麼”

“要東西多沒意思”憲娘眼珠狡黠的轉了轉，道：“枝枝，那道觀里桃花開的那麼，你敢不敢去求一枝來”

“不好吧，”元娘輕扯袖，遲疑道：“說了不往那邊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壯膽氣，

更不必說謝華瑯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翻上馬：“你們等著，我去去便來。”

謝華瑯催馬往那道觀方向去，越是臨近，愈見觀中桃花綺麗多姿，等到道觀門口，便見青石磚臺階上薄薄積了一層花瓣，十分清雅。

“郎止步，”道觀門口正有幾個年輕道士灑掃，見騎馬而至，道：“道門清凈地，不見外客。”

謝華瑯示意侍從在臺階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是，何是外”

那年輕道士被問的怔住，遲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

“哦”謝華瑯笑問道：“小道長，你得道了嗎”

世間修道之人千千萬萬，誰敢說自己得道了

謝華瑯尚且佩戴著帷帽，見不到面容，然而只聽聲音，也知是個妙齡郎。

那年輕道士被問住，不住臉紅起來，躊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進去。”

“好吧，”謝華瑯調轉話頭，又道：“道長，你們這是做什麼呢”

另一個道士答道：“當然是清掃庭院。”

“這就不對了，”謝華瑯笑道：“你也說這是清凈地，何來清掃一說可見此地原也不清凈。”

幾個年輕道士被說的無言以對，最開始開口那個道：“郎，你這都是歪理。”

“世事有兩面，要麼正，要麼負，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會有歪理一說”謝華瑯笑道：“你們自稱修道之人，卻連我這方外之人都不如，這道觀你們進得，我如何進不得”

那幾個道士說不過，一時梗住，謝華瑯忍俊不，卻見門走出一個中年道士，白面無須，笑道：“郎好口齒，敢問來此有何貴干”

謝華瑯見他年歲不輕，便行禮道：“冒昧前來，想向此間主人討一枝桃花。”

“原來如此，”那中年道士面恍然，笑道：“郎暫待，我去問過觀主。”

謝華瑯向他一笑：“多謝。”

在門外等了約莫半刻鐘，便見那中年道士出來了，向道：“觀主請郎一敘。”

侍從們有些不安，謝華瑯卻不怕，笑道：“無妨，你們且在此等候便是。”說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

這道觀十分古樸，白墻灰瓦，院植青竹，腳下是條石磚小徑，清幽靜雅。

二人拐過那從青竹林，便到了后堂，那中年道士道：“郎，請。”

后堂里陳設十分清簡，自帷幔至窗簾，皆是淺灰一，連室點的香料，都是著疏離的冷香，想來其主人的確喜好清凈，不喜奢華。

謝華瑯只大略掃了一眼，隔著帷帽，卻也看不真切。

有的生了幾分好奇，趁進門空檔，將帷帽掀開一線，悄悄向瞥了眼，心中驚，險些怔在原地。

室上首端坐著個極清冷的道士，年約而立，面似冠玉，已然蓄須。

他年紀應也不輕了，雖也明俊，卻不似年郎君那般意氣風發，然而歲月所賦予的雍容雅正，卻如同陳年佳釀一般，因年華更見醇厚。

那道士微垂著眼，不言不語，卻清冽如一道劍，謝華瑯匆忙瞥了一眼，竟有風聲鶴唳，劍氣縱橫之。

世間居然有這樣的人。

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刻，卻覺心神失守，險些了心緒，虧得自承教，不至在人前失了分寸。

先前那中年道士領著到一側落座，謝華瑯便聽上首那道士道：“我聽衡嘉講你與門前幾人道，說的很有意思。”

他的聲音也輕緩，同這個人一樣，清冷之中，約帶著幾分疏離。

謝華瑯定下心來，道：“口齒功夫而已，觀主見笑了。”

那道士淡淡看，道：“郎也學過道經嗎”

謝華瑯搖頭道：“并不曾學過。”

那道士又問：“那你覺得，什麼是道”

謝華瑯含笑答道：“我便是道。”

“胡說”那道士還沒說話，他側的年輕道士便道：“你怎麼會是道”

“道生萬，我亦其中，難道不可自稱為道嗎”謝華瑯嬉笑道：“小道長，你著相了。”

“你又胡說”那年輕道士氣道：“著相是佛家說的，道家不這麼”

“這有什麼關系言辭不過是外，”謝華瑯滿不在乎，道：“殊途同歸而已。”

那年輕道士氣急，似乎還要再說，那道士一抬手，他面微變，連忙停口。

“郎，”那道士道：“你很有慧。”

“觀主，你也說錯了，”謝華瑯笑道：“慧是佛家用的。”

那道士倏然笑了，他道：“殊途同歸。”

謝華瑯聞言莞爾，心中卻定了主意，手將帷帽摘下，展面容，向他一笑。

窗外桃花開的正盛，綺麗多姿，世間有，然而這等絢爛風流，仍在嫣然而笑時，盡失，其風神秀徹，可見一斑。

先前與爭辯的年輕道士不意這郎生的這般貌，一時竟看的怔住，忽然回過神來，滿臉通紅的低下頭了。

那道士目清冷，徑直落在面上，謝華瑯也不打怵，神含笑，與他對視。

室安寂，一時無言，不知過了多久，還是他先退卻了。

眼睫微垂，他側首避開目，低聲念道：“無量上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