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雲知意與霍奉卿的關係一僵就是那麽多年，不是沒原因的。

每逢大考試，他必定會在首日考試結束後，用盡各種方法刺探雲知意算學科目的答題詳。

實話，哪怕他等到三日後考試結束再問，雲知意都不會有如此嚴重的“被冒犯”，偏他每次都在算學剛考完就來紮心，不炸才怪了。

“別問了，再問揍你，”雲知意做閉目養神狀，疲憊地低笑，“我暫時不想話。”

難得如此示弱休戰，霍奉卿卻並未領。

“最後一題，你究竟如何作答？告訴我吧，這對我很重要。”

雲知意閉著雙眼，看不見他的表，卻能敏銳地聽出他嗓音裏見的和，以及和之下掩藏的執拗。

他沒有解釋為何最後一題的答案對他“很重要”，但雲知意上輩子就猜到原因了。

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雲知意才耿耿於懷地同他較勁那麽多年。

“對你重要，對我卻不重要，”沒有睜眼，隻是輕聲嗤笑，“既那麽想知道，求我啊。”

這次，霍奉卿終於如所願地閉了。

*****

鄴城是原州的州府所在地，而城北的“鄴城試院”則是整個原州地界上唯一的屬試院。

逢重要大考，原州各縣的學子就會從四麵八方匯聚此應考。

據原州學政司的規定，考試期間，無論考生籍貫是否鄴城本地，都需統一下榻在學政司指定的城北驛。

申時近尾，馬車在驛正門前的落馬石停住。

從這裏走進驛大門隻剩短短二三十步的路，但無者在落馬石下馬落轎，這是規矩。

婢梅自外起車簾。

雲知意對梅吩咐道：“明日、後日都不必再來接送。若我爹娘問起緣由，就待我考完回家，再與他們細解釋。”

雲知意打就是個極有定見的子。既發了話，梅自不多，恭恭敬敬應下，再將唯一一把雨傘呈上。

雨勢雖比方才許多，但終究未停，傘還是要撐的。

霍奉卿搶在雲知意的前頭接過傘去，雲知意怔了怔，旋即笑著搖了搖頭。

兩人上一次這麽平靜和氣地肩挨肩，袖疊袖，親無間地同傘下，還是七八歲時。

那時雲知意還，“你是我在原州到的第一個朋友”。可此刻的雲知意很清楚，自己和霍奉卿，是做不朋友的。

並肩沉默著走在雨中，霍奉卿目視前方，抿了抿，最終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輕聲開口：“求你。”

雲知意以齒沿輕輕刮過角，心頗為矛盾。

有些意外。卻又不怎麽意外。

對這時的霍奉卿來，的算學答卷真的很重要。這件事，上輩子就猜到了。

隻是沒料到，他竟能為這點事放下驕傲，在這個討人厭的死對頭麵前低頭服，出“求”字。

罷了，既一切重來，便沒必要再枉做人。

“最後一題我來不及答，空著的，”雲知意笑眼斜睨邊人，“霍奉卿，我知道你為何這麽重視我的算學答卷。”

霍奉卿倏地止步扭頭，不可思議地瞪著，握傘的手隨之了，修長手指立時骨節分明。

雲知意歪頭笑得促狹，眼神不閃不避與他對個正著。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再出聲，就這麽沉默地以目僵持。

秋雨綿綿落在油紙傘上，又從傘沿墜至積水的地麵。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如年臆間急促的心音。

慢慢的，霍奉卿的耳廓染了薄紅。

那紅如丹朱滴水中，無法挽回地徐徐四散，沁向了修長的脖頸、沁向了清冷的白玉麵。

連左眼尾那顆巧的朱砂淚痣，都驟添三分豔。

雲知意大開眼界。

活了兩輩子，這是第一次見到沒醉酒卻臉紅的霍奉卿！值了值了。

“嘖，年懷，”雲知意笑著看向漫雨，佯裝鎮定道，“我，還有半個時辰驛就放晚飯了，你確定要繼續在這裏和我大眼瞪眼？都是麵人，用飯之前總得先回房換個衫吧。”

霍奉卿聞言，似鬆了一口氣，又似著惱，腳下踏得重重的。“你知道什麽？”

“我什麽都知道，”雲知意並不看他，角揚起惡劣笑弧，“我不但知道，我還要到去。”

“你知道個鬼！”

餘瞥見霍奉卿麵上更紅，雲知意卻分不清他這是氣是了。

從前完全沒察覺霍奉卿在私下竟還有這樣的一麵，可太對胃口了。

隻可惜啊，那個讓他臉紅心跳的，與雲知意沒半點關係。

一直都知道。

*****

回房換過衫後，雲知意一邊想著事，一邊往驛的飯廳去。

可才走到中庭花園，就見廊下麻麻滿人，三五群紮堆閑聊，似乎都沒有要去吃飯的意思。

疑地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近前有位陌生的年扭頭覷向，好心解釋道：“方才有驛的吏來，今日送菜的遇雨延誤了，晚飯要遲些才能放。”

“原來如此，”雲知意回他一笑，頷首致謝，“多謝你。”

那年略顯地抿了抿，忍不住好奇笑問：“你是鄴城庠學的學子？”

雲知意詫異，低頭打量了自己的裝束，不解嘀咕：“這都能看出來？”

特地選了不算十分惹眼的素青錦。這布料又不是鄴城庠學學子專用，怎麽看出來的？

“額心花鈿啊，”那年笑著點了點自己的額心，目卻是著雲知意的，“方才就見好些個你們鄴城庠學的姑娘，也是類似額飾。不過，你的是金箔雲紋，比們花描的要貴氣些。”

“原來是這樣。”雲知意恍然大悟，頷首謝他答疑後，便未再多言。

*****

雲知意雙手負在後，以興味的目緩緩逡巡過廊下眾人。

時被養在祖母膝下，住在京中雲氏大宅。

本家同齡孩子多，打打鬧鬧是家常便飯，偶爾失手也是有的。

五歲那年，有兩位堂兄因故扭打在一，無意間殃及跟著堂姐妹們在旁看熱鬧的雲知意。

被不知誰的掃堂絆摔在地，額心正對一塊有尖角的碎石杵了下去。雖後來用了許多金貴藥膏，卻還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姑娘到底還是，年紀太也不合適塗脂抹來遮蓋，祖母便給想了法子，命人打了幾枚巧致金箔雲紋，給在額心遮疤痕用。

卻不曾想，到了原州學後，鄴城庠學的部分同窗姑娘們竟也學起來，就這樣莫名其妙了一種風。

不過，同窗們通常都會以鮮花花瓣額再描過，以此表明自己與雲知意多有不同，並非純然跟風。

這種姑娘心思，上輩子的雲知意隻覺得可笑，如今卻覺得可至極。

噙笑恍神間，雲知意的目落在廊下某一隅，高高揚起的角稍僵，旋即自嘲輕哂。

那邊廂，霍奉卿麵前站著一個鵝黃的姑娘，正眼仰頭著他。

都是同窗，雲知意怎會不認識？

陳琇，鄴城庠學為數不多的寒門學子，常年與雲知意、霍奉卿一同霸占同屆考績前三甲，也是個難得的人才。

上輩子，雲知意任“州丞府左長史”三年後，陳琇也以出政績為了“州丞府右長史”，兩人就這麽莫名其妙了眾人口中的“原州府雙璧”。

那邊廂，霍奉卿了幾句話，陳琇便雙手合十，眼俱彎。

十六七歲的是正當季的花兒，幹幹淨淨的麵龐，澄澈見底的水眸，一笑便甜如盛春莓果，讓人心生親近憐。

雲知意用膝蓋都能猜出霍奉卿的是什麽。

先前霍奉卿不惜低頭服，在麵前出個“求”字，刨問底要知道的算學答卷詳，不就是為了博心上姑娘這安心一笑麽？

也好，這輩子總算沒再做壞人阻霍奉卿路，恩怨兩清了。

“怎麽還不開飯？好。”雲知意有些不耐煩地自言自語，以指尖輕撓眉心金箔。

近旁那位外地考生再度扭頭，笑道：“我還以為，尋常姑娘家都會得比我們慢些。”

雲知意笑笑：“或許我沒那麽尋常吧。”

*****

在大縉一統下之前，雲家先祖雲嗣遠就是封地占了半個原州的“青山君”。

如今原州現存的許多古老建築，追溯源起來，大抵都和雲嗣遠有那麽點關聯。

雖一朝子一朝臣，經曆幾代帝王至今，雲家在原州除了祖宅、祖墳外已沒什麽真正私產，但雲知意那位遠在京中的祖母卻仍居鴻臚典客，位在九卿之列，也算家聲不倒。

一等封爵，位同親王。在原州這樣的邊境之地，雲知意這家門出簡直顯赫到高不可攀。

因此，同窗中雖有人會暗暗模仿的穿著打扮之類，但多數人對是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願被以為趨炎附勢。

再加上雲知意不是紮堆的子，所以沒什麽朋友，也就與同窗中最為熱豪爽的顧子璿稍稍絡些。

進飯堂時，顧子璿突然笑湊過來，步蹦躂著趨近雲知意旁。

“你家裏定又特意給你加餐了。我厚著臉皮沾個，可好？”

看著顧子璿熱開朗的笑臉，雲知意勾笑，卻猛地薄淚盈眶。

顧子璿嚇了一大跳，忙訕訕退了半步：“不、不願也沒關係……”

不過就是想著，若雲知意落單用飯，難免顯得落寞尷尬，這才主來解圍。怎麽還給人驚哭了？也沒那麽能吃啊！

“沒有不願，”雲知意低頭揩了淚，主挽住的手臂，甕聲淺笑，“我是喜極而泣。”

顧子璿，上輩子死得比還早、還慘。

那時倆都是當局者迷，一心絞盡腦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毫沒想到有人會在背後下黑手。

直到臨終彌留之際，雲知意跳出局外再回頭想想所有事：先是顧子璿，接著是。哪有這麽巧？！

所以很確定，那場導致橫死街頭的民暴，並不單純是群失控下的偶然發。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樁目標明確的謀。

這一次，絕不會讓舊事重演。絕對不會。

*****

驛吏將雲知意與顧子璿領到屏風後頭單獨的一桌。

吏對雲知意笑道：“令尊擔心驛餐食不周到，特地讓人為您送來這蟹。據是您祖母雲大人派人快馬加急送來，讓您早早嚐鮮的。”

祖母對雲知意極其偏，凡京中雲家有的好東西，總是第一時間送來原州，且會指名道姓是給雲知意的，連父母和弟弟妹妹都隻是跟著沾而已。

現下螃蟹正厚，是一年中最鮮的時節，祖母這就趕著給雲知意送口福來了。

“不愧是鴻臚典客雲大人，這豪闊，一看就是幹大事的氣派！”顧子璿嘖嘖驚歎著，對雲知意比了個大拇指。

看著桌上那滿滿一大盆蟹，雲知意稍作沉後，對顧子璿道：“這東西寒，我倆吃這麽多也不好。煩你去幫我請薛如懷過來，正巧我有些事請教他。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顧子璿不解地壞笑，“但薛如懷不是你的二號死敵麽？難不你打算用這盆蟹撐死他？”

鄴城庠學裏無人不知，若雲知意的頭號宿敵是霍奉卿，那二號宿敵毫無疑問就是薛如懷。

雲知意和這倆人打過的仗加起來，大概就和這盆蟹一樣多。

雲知意笑著推了推的手臂：“我就是想著往日與他惡過甚，若我自己去請，他定不肯來。隻能仰仗你的麵子了，煩請居中斡旋一二？”

“好咧！吃人，我跑就是。”顧子璿嘿嘿笑著，一溜煙兒跑去外頭請薛如懷了。

雲知意落座，耐心等候了片刻，顧子璿便回來了。

不過，跟在顧子璿後頭繞過屏風而來的，不但有滿臉狐疑的薛如懷，還有麵無表，手中端著個碟子的霍奉卿。

麵對雲知意詫異的眼神，霍奉卿稍稍將手中碟子舉高些，神淡漠、語氣平靜：“晚飯想吃些醋，來找你借點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