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海上從來沒起過這麼大的風浪。
文殊院的值日和尚艱辛地撞完鍾——他的海青僧袍被狂風吹得鼓鼓的,像一面船帆。
他悻悻然了溜溜的頭頂:「還好沒頭髮,不然風中凌。」瞪向站在一旁正在玩手機的師弟:
「恕機!不幫忙也就算了,還玩!」
恕機一手指劃拉著屏幕:「別打擾我幫師父管理微博。上周末推出了『文殊解夢』,暴增。」他的念珠都被吹得飛了起來。
「……我……靠……你用微(方微博)私行迷信之事,師父知道不打斷你的狗!」
恕機飛起一指指向師兄:「出家人,不惡口!不嗔恚(chenhui生氣)!」
「……」他手去搶,恕機敏捷地一躲。突然,恕機盯著手機殺一樣地了起來:
「我去?斷ifi了?」
「……」
恕機抬起頭四周了一圈:「糟了師兄,那老電線給吹斷了。」
*
不是文殊院斷電,繕燈艇也斷了電。
這是座毗鄰文殊院的老戲樓,建在佛海那座龐大的石舫上。
不過,繕燈艇本來就很用電,艇中戲臺,除了一個顯示著中英雙語戲詞的電子屏幕,其餘全用燭火照明,也沒有任何電子擴音設備。
戲樓始建於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至如今一百餘年,仍然保持著初建時候的樣子。北京城保存下來的古戲樓一隻手就數得過來,這是其中唯一還在正常演出的一個。
佛海上的浪頭「唰」地衝上石舫,一浪一浪,沖得這青磚素瓦的百年老樓彷彿搖搖墜。
戲樓所有門窗閉,有穿著對襟夾襖的灑掃老僕提著一盞鐵制氣死風燈走來,昏黃的燈映照出花木蔥蘢的影子,綠瑩瑩的,漉漉的。
然而這麼靜謐的一個所,卻有格格不的聲音傳來:
「啪——」
「啪——」
「啪——」
「這是作什麼呢?一個好好的孩子,不過唱錯了一句詞,怎麼要這樣打呢?」老僕駐足,側耳聽著正廳中傳出來的鞭響,搖搖頭,嘆息著走過。
正廳中跪著一個姑娘,蓬地披散著半長不長的頭髮,那清脆鞭響,就是從上傳來。
鞭子打在,晃都不晃一下。只是月白的長衫薄薄地敷在背上,聳起兩支清晰的蝴蝶骨。
「余飛,你仗著現在有一批票友捧著你,就把自己當角兒了!老祖宗傳下來的四功五法,你都不放在眼裡了是不是?才多大點年紀,就在檯子上玩俏頭,你說,該打不該打!」
余飛目定於虛空,本似靈魂出竅,聽了這句話,斜斜抬眼,眼瞳中似漆黑海上忽的漂來一星火,隨即轟然大亮。
問:「陳師傅,我唱得如何?」
拿鞭子的教戲先生手下一滯。
艇主呵斥:「執迷不悟!你那不俏頭,跑海!不守規矩胡唱瞎改!」
余飛不理,又問:「倪師叔,我唱得如何?」
正廳燭火搖曳,映照出兩側站著的一眾艇中人等。男子著長衫,子著襖,深藍淺白,皆是一樣款式。燭火映著沉默。
余飛此言一出,眾人目唰地擲向廳柱後站著的一個男子。那男子亦著月白長衫,廳柱投下的影中姿清榮,肖似他側探向天頂亮瓦的一簇紫竹。
男子冷麵不言。
余飛靜了半晌等不到回復,低低嗤笑一聲。
艇主見這副不思悔改的模樣,大怒:「楊小樓的段,程硯秋的水袖,赫蘭田的眼睛,各自獨樹一幟,那是人家天資不凡,又刻苦練了多年,慢慢琢磨出來的!你算什麼東西!陳師傅,再打二十鞭!」
教戲先生驀地嘆一聲氣:「余飛!和艇主服個,認個錯!再打二十鞭,你這兩天還能上臺麼?」
余飛道:「我今日被打,難道不是因為上面的領導親點我和倪師叔唱《游龍戲》,我了雌音?」
艇主恨聲道:「你知道就好!」
「既然領導都說了要看我的戲,難道不是因為我唱得好?」
「……」艇主氣急敗壞,「打打打!再不狠狠地打,遲早敢自己搞出一個『余派』來!今天就要讓看看,繕燈艇沒了上臺唱戲,照樣還是響噹噹的繕燈艇!」
教戲先生無奈一咬牙,孺子不可教,恨鐵不鋼,揮鞭再起——
余飛反手一抓,穩穩拿住了那短鞭。運了一下氣,眼珠子一明一暗,一熱一冷,終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忽的在背後高抬左手,好似飛天反彈琵琶,指尖輕拽,將那短鞭鞭梢的皮套扯了下來。
「陳師傅,要打就這樣打,打三十鞭。」
教戲先生怔了,所有人都怔了。
這鞭子不是簡單的鞭子,是一支刑鞭。
鞭子越短越,越韌越細,打在上越疼。剛才套著皮套,狠了二十鞭,也不見余飛薄衫破損,有滲出——那只是普通的對繕燈艇弟子的懲罰,疼歸疼,不會傷筋骨,不影響登臺演出。
這皮套一,底下便見鋥亮的一段鋼,不過火柴細,尖頭閃著明晃晃的棱,像野的獠牙。
艇主的臉變了。「余飛,你這是跟我較勁?你知道不知道,繕燈艇自從建國后,就再沒讓這鞭子見過?」
旁邊的幾個小弟子有點急,攥了拳頭想上前說話,被旁邊年長的幾位丟過來嚴厲的眼,攔了回去。
廳中岑寂,燭火一跳,又一跳,窗外呼嘯的風聲和大浪拍舫的聲音如雷耳。
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這鞭子了套,那意思就變了。
那是用來打「五逆」之徒的鞭子。
緒三十一年十一月,京劇「倪派」大師倪舸開繕燈艇,制刑鞭,立規矩。犯「五逆」之徒,皆以鋼刑鞭重責三十,無論死活殘疾與否,都與繕燈艇無關。從此繕燈艇家譜之上,「倪派」一門之中,再無此人的名姓。
解放后舊戲班改造,繕燈艇戲班也變作劇團制,舊時期那些吃人的規矩是沒有了,可這刑鞭還是流傳了下來。現如今,繕燈艇是有的不吃國家飯、自負盈虧的民間劇團,在京城聲名極響。由於繕燈艇仍保留有許多舊日梨園風,被許多京城票友私底下稱作「戲班活化石」。
「五逆」之規,雖然不曾對外宣明,但進繕燈艇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懸在頭頂明晃晃的一把劍。
眼見的一廳的氣氛都變得沉悶僵化,教戲先生咳了一聲,說:「余飛,你別意氣用事,艇主也是為你好,打你今朝有過,為你將來人。只有犯了大過被逐出繕燈艇的弟子才得起這樣打法,你不過唱錯了一句詞,這樣打你豈不是壞了艇里規矩?」
他向余飛手:「套子給我。」
余飛一言不發,五指一收,將套子攏在了手心。
「唉!這孩子!」教戲先生無奈地一跺腳,轉向方才那位男子:「倪老闆,你來勸勸這孩子!這孩子從來都是誰的話都不聽,就聽你的!」
眾人的目又聚到那男子上。余飛的目了,卻也晃悠悠地挪了過來。
卻只見他面怫然,冷冷撂下一句話:「我只唱戲,不管這些閑事。」說罷轉便要離去。
余飛的臉驀地蒼白,道:「師叔留步,我有話要說。」的聲音原本不似一般子那麼清脆尖細,是低啞沉靜穩穩噹噹的,這一時,卻有些抖。
對著中堂上那一幅倪舸的照片,余飛跪地叩首下去,起來時,眼圈赤紅。
說:「我有過,有『五逆』之過。倪麟師叔雖然不是我的師父,但在七年前師父去世后,倪麟師叔待我有授業之恩。我本該對倪麟師叔執師徒之禮,報桃李之恩,但我卻大逆不道,早早對師叔了私……」
「余飛!」倪麟本來已經走到大廳側門邊上,聞言驚而轉,闊步走來,「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
余飛沒有閉,反而越說越快:「……師叔並不知曉,都是我一廂願。如今釀不幸,都是我的過錯。我已經沒有面待在繕燈艇面對師叔和師叔母……」
教戲先生一把抓住余飛:「別說了!」
梨園行規矩森嚴,俗話說,無祖不立,無師不傳,師徒輩分,那是大過天的事。余飛這些話,不說則已,說了,還有誰能為辯解!
余飛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扭肩掙開教戲先生:「請艇主清理家門,把我打出去吧!」
又是一道巨浪轟然打來,水花高高地濺上窗欞。所有人的臉龐在明滅的燭里,像古早的雕像。
艇主的臉已經徹底地黑了。「余飛,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
余飛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這時候又穩了:「我負責。」
倪麟的手本是抬了起來的,隨著尾音落下,又緩緩地垂了下去。
「你知道你要承擔什麼後果嗎?」
「逐出繕燈艇,三年不得墨登場。」
「打。」
*
恕機好不容易修好了電線,回禪房中推閘開燈試ifi,總算都好了。推開門,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迎面撲來。
「哎呀我的媽……阿彌陀佛……」他一把接住那團黑影,笑嘻嘻地說,「施主您今兒怎麼了,像是喝了酒,您不是從來煙酒不沾的嘛……」
撐著走了這麼遠,余飛嚨里的那一口氣快泄了,頂著嗓子,細細地發音:「幫我把服了。」
「別啊!」恕機嚇得跳起來,「施主,我是正經和尚!就算師父不在,咱們也不能……那樣那樣的……」
余飛瞅了一眼他那故作的神,只恨自己現在沒力氣踹死他那賤樣兒。「是,你是菩薩,你是佛祖,救苦救難,救救我吧。」勉力手,一把的殷紅刺目。
到禪房燈下,看清了余飛一張雪白的臉,咬得稀爛的,恕機才覺出余飛是真出事兒了。扶著俯臥到床上,又幫了那件長至腳踝的黑羽絨服,看到的背,恕機不由得大一口涼氣。
「余飛,你這是得罪誰了?」
「先拿清水和剪子,幫我把服剪了。」
恕機連忙去拿盆子接水,用乾淨巾蘸了溫水,幫把結了痂的長衫一點點揭下來。余飛不敢,也沒力氣,最後連齜牙咧的勁兒也沒了,一灘爛泥一樣地趴著。
從小到大,余飛那臭脾氣,也沒挨打。繕燈艇和文殊院離得近,文殊院治跌打損傷在佛海這片兒是一絕,余飛便老往文殊院跑。恕機那會兒也特皮,上房揭瓦上樹掏窩,摔斷胳膊剮傷也是常有的事兒,兩人便在藥師堂里混了。
恕機拿了文殊院里最好的傷葯,看著余飛那沒有一寸好皮的背發愁。
「余飛妹妹,你這傷,我可沒底兒,還是去醫院吧。」
余飛已經下了狠心:「留疤就留疤,我信得過你,素哥哥。」
恕機:「……」
恕機:「打這樣,怎麼就沒把你打死?」
余飛哎哎呀呀地起來。
外面有人敲窗子:「恕機,看片兒?」
恕機憤怒地大起來:「看個屁!上個星期電腦不是才被你們戒律堂沒收了嗎?隔壁的聲音!」
隔壁禪房的窗子被敲響了。
恕機鬆了口氣,回頭對余飛說:「你還讓不讓我當和尚了?我啥也不會,被趕出文殊院,只能當街要飯!」
那葯抹上背,清涼的覺滲進皮,余飛才覺得從十八層地獄里爬上來些,不那麼想死了。
覺得自己真作。
「我才是被趕出繕燈艇了。」余飛嘆著氣說,「這傷斷傷。好在打鞭子的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陳師傅,手下留,不然我連繕燈艇的門都爬不出來。」
恕機手下一抖,余飛「嘶」地一聲。恕機驚訝地問:「你被趕出了繕燈艇?真的假的?」
「各種意義上,真的,再也不能回去唱戲了。」
「為什麼?」
余飛忽然抿起了,不說話了。
「因為倪麟?」
余飛笑了起來,燦爛的,「不說這個了,你看,我好疼,不是在做夢。素哥哥,我們聊點別的好不好?我有點困,不想睡過去,怕你占我便宜。」
「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不嘛。」余飛撒,「我看你微上在發文殊解夢,你也給我解一個好不好?」
「說。」
余飛悠悠然地著恕機簡潔的禪房,燈下,窗邊簡潔的小幾上,放著一個禿禿的小花盆,也不知道裡面種著什麼。花盆邊是一個文殊菩薩像。
「我夢見了一頭大獅子。」
「什麼的?」
余飛努力回憶了一下:「……嗯,青金的,特別漂亮,特別的雄壯有力。」
「哦?」恕機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怎樣?我覺得很像文殊菩薩騎的那個,你說,是不是象徵罪惡?是不是要讓我出家懺悔?」
「非也,非也。」恕機給背上又泥了一層草藥,蹲下來著的眼睛:
「你會遇見一個人,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強壯有力的男人,他會為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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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註:本文無考據,無現實原型參考,無生活經驗,不接地氣,所涉及的圈子作者也完全不懂,一切全靠癡心妄想、胡編造,認真您就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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