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椒江人的早晨，通常是急匆匆的。

　剛過五點，北岸“cbd”的馬路兩側，就被一個接一個的小攤子填滿。這里是整個北岸發展的最好的地方，不僅有大型商場，還有配套的住宅醫院學校等等。

　辛勞的主婦們或者晨練結束的老嫗老翁們，口袋中掖兩個重復使用的環保袋，趕來早市采購全家一天的魚菜蛋。

　這里有凌晨剛從碼頭運回來的魚蝦，有帶著水的蔬菜，有熙熙攘攘的早餐攤——更有大城市難得一見的，人間煙火氣。

　“小老板，來個嵌糕，加加蛋，其他老樣子！”一位跑夜車的出租車司機把車子停在道旁，手從車窗里出來，手里著兩張紙幣。

　“好嘞！”陸平放下手里背了一半的單詞書，麻利地掀開木桶上的蓋布，從熱氣騰騰的粳米年糕胚上切下來拳頭大小的一塊。

　切下來的年糕胚被甩在案板上，陸媽媽兩手一，就把這充滿韌的胚子碾了一片圓形的薄餅。面前的作臺上整齊地擺放著幾個不銹鋼盆，每個盆里都是提前拌好的素菜，有，油條碎，土豆，胡蘿卜，豆芽，圓白菜……準地從盆里挑出老客吃的幾樣菜，而這時的陸平已經著加長的木筷，從鹵里撈出五花與鹵蛋，快速切碎，放在了年糕胚的中央。

　那鹵蛋與五花都是提前燉好的，在濃赤的老湯里浸了整整一晚，油亮潤澤，刀鋒幾乎不用怎麼用力，只輕輕一，便碎了幾塊，散發出濃厚的香。

　陸媽媽雙手一裹，又薄又韌的年糕皮就攏餃子狀；一手托住餅底，一手住餅皮的邊緣，不過三兩下的功夫，兩側邊緣就牢合攏，留下一串漂亮的“人”字紋；頂部留有一個小小的開口，可以看清里面滿的餡料。

　陸平早就撐好一只塑料袋等在一旁，他接過媽媽遞過來的超大號餃子，裝進袋，又打了一勺鹵順著大餃子的開口灌進去——這樣一來，一只經典的椒江嵌糕就做好了。

　可別小看這只嵌糕，沉甸甸的將近一斤重，餡料多樣、口富，餅皮選用粳米而非糯米，故而做出的年糕彈有嚼勁，一點都不粘牙。

　這樣滿的一只大嵌糕，就算是重力勞者也夠填飽肚子了。

　陸平快速把年糕打包裝袋，奔向街邊的出租車。

　“楊叔，您的嵌糕！”陸平客氣地附送一個微笑。

　這是他家的老客戶，一周總要來買上兩三次，陸媽媽每次都把他的嵌糕包的又大又厚實。

　楊叔接過嵌糕，卻沒有直接開走，而是問：“小平，你一般幾點去上學啊？”

　陸平：“六點。”

　“那不是快到了？”楊叔瞥了眼車上的表，“我昨晚搶了個單，要去南岸接人，正巧順路，我給你捎過去吧。”

　“這，這太麻煩您了。”

　“麻煩什麼啊，”楊叔說，“我還要謝謝你把初中的筆記給了我家小囡呢。”

　推辭不過，陸平在征求媽媽同意后，拿起書包飛快跳上了楊叔的車。

　……

　坐出租車渡過江大橋的覺，和坐公車截然不同。

　陸平好奇地倚在副駕駛座上，向著車窗外張。楊叔把車窗降下來，讓早晨清爽的風吹到男孩的臉上。

　陸平短暫的十七年人生里，坐出租車的次數屈指可數。要去遠的地方，就坐公；去近的地方，爸爸的三車就能到；不遠不近的地方，家里還有一輛用來拉貨的面包車……

　其實椒江本地出租車的價格并不貴，但對于節儉的陸家人來說，這還是一種難得奢侈的。

　陸平悄悄看了眼楊叔，出手機，登陸了自己的partner賬號。

　@fake-diamond：本來不想太引人注目，但我媽今天要讓司機送我上學。哎。

　暗發完這條態，陸平可以想象評論區肯定要被們的艷羨攻占了。他收起手機，閉上眼睛去清朗的晨風吹拂在臉上。

　他放縱自己去幻想：在他的幻想中，他坐著的出租車變了電視里才會出現的豪華加長轎車，乘客和司機的距離有那～～麼遠；在他的幻想中，楊叔變了穿著制服戴著白手套的私人司機；在他的幻想中，他坐在豪車的最后一排，手里搖晃著一杯紅酒、呃，未年人不能飲酒，那就搖晃著一杯可樂吧，送到邊，細細地品上一口……

　……這一口可樂還沒咽下去，出租車突然一個急剎車！

　陸平子一晃，若不是他上還系著安全帶，他的腦袋就要磕到前擋風玻璃上了。

　“嘶……”陸平被安全帶勒的直咳嗽，他睜開眼睛看向楊叔，驚慌地問，“楊叔，怎麼了？？”

　楊叔指了指前面：“紅燈。”

　紅燈？

　陸平抬頭看向前方。唔，前面確實是紅燈，可楊叔現在距離前車的距離足有十米遠！就算是紅燈，也沒有必要在這麼遠的地方就踩剎車吧？幸苦后面沒車，要不然就要追尾了。

　陸平迷茫地問：“為什麼要離前車這麼遠？”

　“因為那是卡宴。”

　“卡……什麼？”

　楊叔一臉沉重地說：“小平，記不住車名沒關系，你只要知道，那輛車價值兩百多萬，你楊叔要是蹭了那車一下，我賣了我的出租車都付不起人家的噴漆錢。”

　陸平：“……”

　椒江雖然是個小城市，但向來不缺有錢人。陸平瞪大眼睛，仔仔細細看了好幾眼那輛豪車，拼命記住那輛車的logo，告訴自己，這輩子再看到這個標志一定要繞道走！！

　哎。這世界上的有錢人這麼多，怎麼就不能多陸平一個呢？他又不是想考清華北大，這樣平平無奇的愿，怎麼就那麼難實現呢。

　直到綠燈重新亮起，那輛車拐彎了，楊叔才小心翼翼地重新起步。

　結果古怪的事發生了……不管楊叔的出租車往哪里開，都能看到那輛昂貴的豪車！

　楊叔嘀咕起來：“奇怪，這車不會也要去椒江一中吧。”

　陸平：“……”

　他有一個想法，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

　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是本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十五分鐘之后，那輛價值千金的豪華轎車停在了椒江一中門口。同一時間，一輛掛著北岸車牌的出租車，也停在了椒江一中門口……五十米遠的位置。

　楊叔：“蹭不起，蹭不起。還是離遠點吧。”

　陸平：“……”

　他謝過楊叔，提起書包下了車。

　現在正是上學時間，校門口的學生很多，大家的視線都被那輛奢華的豪車吸引走了。大家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誰家里是做什麼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椒江一中里不乏了高昂贊助費進校的學生，但是那些富二代們也不會坐這樣的車來上學！

　在所有人的矚目下，那輛車的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打開了。

　出乎意料的，走下車的人居然穿著筆的制服，還帶著白手套——這是只有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專職司機啊！

　大家的眼神更炙熱了。

　司機走向后排，一手拉開車門，一手虛虛在車門框下，保護著車的貴客。

　下一秒，一只腳邁出了車門，一道高挑頎長的影出現在眾人的矚目中。

　年像是早已習慣了周圍人的注視，他坦然地站在那里，眉目致如畫；深琥珀的眸子緩緩掃過周圍那些看熱鬧的人，帶著一種天然的高傲與自矜。

　——他是沈雨澤。他當然是沈雨澤。

　這位傳奇的轉學生，雖然上周才為高二八班的一員，但關于他的各種傳說早就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津津樂道于他的一切，謠言越傳越烈，有人說有東南亞某國的王室統，又有人說他家里富可敵國……誰讓高中生們都在幻想的年紀呢，一些無傷大雅的謠言，老師也不會出面阻止。

　但是今天，沈雨澤居然坐了一輛豪車、由司機送他來學校……關于他的傳聞，難道全是真的？

　沈雨澤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他低聲和司機說了兩句什麼，然后單肩背上書包，邁步走進了校園里。

　在那樣強大的氣場下，沒有人敢來和他搭話。

　忽然，他注意到一道悉的影以極快的速度跑過他的邊，埋著頭、踏著小碎步，沖向教學樓。

　沈雨澤：“……”

　沈雨澤：“陸平？”

　那道影猛地剎住。

　過了幾秒，沈雨澤的新同桌慢吞吞地轉過子，抬起手，對他僵的打了聲招呼。

　陸平：“嗨……這麼巧。”

　陸平心里淚流滿面：他為了不讓沈雨澤注意到他，已經盡量墻前行了！怎麼還會被沈雨澤抓到！

　沈雨澤還是那樣吝嗇文字：“一起走吧。”

　陸平拒絕的話本說不出口，只能著頭皮走到他的邊。

　自從兩人為同桌以來，說過的話寥寥無幾。沈雨澤的話很，而陸平又做慣了明人，只想在他面前降低存在，生怕引起這位正牌男神的注意。

　故而一周過去了，除了第一天他們搬桌子時說了幾句話以外，其他時候，陸平幾乎沒有聽到過沈雨澤開口。

　沉默。

　沉默。

　沉默著走教學樓。

　沉默著走上樓梯。

　陸平快被這沉重的氛圍到窒息了，每逢張之際，他都強迫自己沒話找話：“那個……沈雨澤，我看你今天是坐車來的呀？”

　“嗯。”沈雨澤回答，“我本來不想太引人注目，但我母親要求司機送我。”

　陸平：“……”

　陸平：“？？？”

　如果不是沈雨澤親口承認他沒有社件，他都要懷疑沈雨澤看到@fake-diamond的態了？！！

　想到那輛價值兩百萬的豪車，還有穿著制服的私人司機，陸平嫉妒到都要變形了。

　出于一種微妙的心態，陸平口而出：“我今天也是坐車來的！”

　沈雨澤：“哦。”

　陸平：“……”

　陸平：“…………”

　陸平：“………………”

　一句輕飄飄的“哦”，輕易擊碎了陸平好不容易筑起的尊嚴長城。

　不知不覺間，陸平的腳步慢了下來，落后于沈雨澤兩個臺階。頭頂的燈落在他們的上，沈雨澤是那樣的高大、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足以把陸平完全籠罩起來。

　陸平藏于沈雨澤的影里，他拼命睜大眼睛想要找到自己，但是他看不到自己，他看到的只是一個藏在黑暗里的，拙劣的模仿者。

　陸平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早上坐免費出租車江看朝霞的興，在這一刻，全都煙消云散了。

　——他究竟在得意什麼啊，他絞盡腦編造出來的傳奇經歷，只不過是沈雨澤稀松平凡的日常罷了。

　陸平沮喪地塌下肩膀，完全憑著本能在邁步上樓，他變得如此安靜，一時間，樓梯間里只能聽到兩道腳步聲。

　忽然間，走在前面的沈雨澤不知為何停下了腳步，陸平猝不及防，一頭撞在的他的后背上。

　“？”幸虧這一撞，讓陸平的靈魂終于回籠，“誒？怎麼不走了？”

　沈雨澤轉，低頭看向他。

　沈雨澤開口，聲音清冷：“陸平，咱們已經坐了一周的同桌了。”

　陸平更不到頭腦了：“呃……是。”

　“你的上，一直有一種味道。”

　“？？？！！！”在聽清的那一刻，陸平的眼睛都瞪得圓溜溜的。

　他他他……沈雨澤居然說他上有味道？？？

　剛升上椒江一中時，也有同學說過陸平上有味道——他們嘲笑他做嵌糕的媽媽、賣泡蝦的爸爸，說他的頭發里浸滿了油味，就連他呼吸過的空氣，都帶著一廉價的早餐攤味道。

　那時候的陸平臉皮薄，不知該怎麼面對那樣赤-且直白的惡意。他能做的就是每天回家后拼命洗澡、還買了三套校服換洗，生怕同學們嫌棄他。

　但他的拼命討好，并沒有換來其他人的善意。他們他嵌糕王子，把他排在班級之外。

　后來，陸平看開了——他就是嵌糕王子，怎麼了？他就是靠他媽媽出的一只只嵌糕養育大的，怎麼了？

　只是沒想到，居然連沈雨澤也說他上有味道……

　陸平想，難道這麼快，他的新同桌也要開始孤立他了嗎？

　想到這里，陸平板起臉，倔強地抬頭看向沈雨澤，邦邦地問：“什麼味道？”

　“——甜甜的味道，”出乎意料的，沈雨澤給出了一個奇異的答案，“你聞起來，像是一只超大號年糕。”

　陸平：“……”

　淦，沈雨澤居然用那樣冷冰冰的一張臉說出這樣的話，陸平得整個人都要冒煙了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