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歷四十五年冬，大雪下了一整夜。

　撲簌寂寥，鋪滿長街。

　清早起來時，天上還在落小雪粒，金磚紅瓦上著道道雪痕，院子里的大銅缸堆積著厚厚一層白。

　佟鶯犯了懶，雪映亮秀閣，依舊躺在床上，看著窗外不想。

　今日，那人就要回來了。

　最后一次見面，已是半年前，還是不歡而散。

　想起那人上馬，向的冷冷眼神，佟鶯心中流淌著一酸。

　從昨日起，整個東宮就喜氣洋洋的，太子爺打了勝仗回朝，當真是件大喜事。

　唯獨佟鶯張地幾乎一夜未眠。

　誰人不知，太子殿下這回回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立下太子妃。

　這個東宮唯一的教導丫鬟，在這種時候，怎麼看怎麼稍顯尷尬。

　“阿鶯，都什麼時辰了，你還不起！”外面一個梳著丫鬟頭的姑娘掀了門簾進來，把黃銅盆放在圓凳上，嗔道：“今個可是大日子，一下蘇嬤嬤瞧見，定要說你。”

　聽到蘇嬤嬤的名字，佟鶯嘆口氣，翻坐起。

　看坐到了小銅鏡前，青竹這才轉挑起帷幔，“作快些，千萬別耽誤了時候。”

　佟鶯對著銅鏡端詳了半天，最后拿起一不起眼的玉蘭銀簪將頭發挽起來，只在鬢邊垂下幾縷青。

　青竹轉瞧見了，微微皺起眉，“阿鶯，今日這樣打扮，怕是素了些。”

　“無妨，咱們今個怕是沒有歇腳的時候，太繁重了不方便，況且今日……殿下應當不會召見我。”

　青竹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也跟著低下頭，可不是嗎，太子爺是回來娶太子妃的，對這教導丫鬟自然得做出幾分疏遠。

　不過，這副打扮雖是素凈，卻沒有半分耽擱佟鶯的，那銅鏡中的人兒眼橫秋水，眉春山，眼神顧盼流轉間，說不出的窈窕萬千。

　門外忽得響起一陣喧嘩，打斷了青竹的走神。

　“佟鶯、青竹，可起來了？”

　青竹忙掀簾子走出去，“都起來了，蘇嬤嬤。”

　來人的眼神在后一步走出來的佟鶯上多停留了片刻。

　幾個大丫鬟都跟著蘇嬤嬤到了前院，站整齊的一排。

　“不用我再多啰嗦，想必你們也知道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咱們這東宮的正經主子，當今太子爺，”蘇嬤嬤對遠方拱拱手，“就要回宮了。”

　“都打起神來盯好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點差錯也不能出，誰敢出了岔子，耽誤了太子爺的事，辛者庫、浣局有的是需要人的地方。”

　幾個大丫鬟一一應下。

　蘇嬤嬤又仔細叮囑了近小半個時辰，才揮揮手，放們去干活。

　一個頭上別了朵紫花的大丫鬟落在最后，瞥了前面佟鶯一眼，和旁邊人嘀咕道：“雖說殿下這回回宮，是要定下太子妃了，心里不舒坦，大家都理解，可這副打扮，未免太敗殿下的興致了吧。”

　“哎呀，這種話可說不得。”另一個丫鬟忙搡了搡。

　那紫花丫鬟輕哼一聲，“有何說不得的，左右沒幾天太子妃就要立下來了，那可是出貴的正經主子，到時候，且看怎麼被比下去吧，我看啊，這次殿下回宮，怕是不會理會了。”

　“你再說一句……”

　“罷了罷了，”佟鶯拉住繡眉倒豎的青竹，“今日事多，別去和撕扯了。”

　青竹拽著往回走，不快道：“新提上來的這幾個大丫鬟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尤其是這個紫梅，仗著蘇嬤嬤護著，都敢背后嚼主子的舌子了，早些時候，哪有說話的份，一個給太子爺掀門簾的小丫頭罷了，不過是現在……”

　說到這，忙打住話頭，有些懊悔地岔開了話題，“也不知道殿下的被子備了幾條，最近幾天下大雪，天兒冷呢。”

　“備了四條，的、風的，都全了，我昨天剛仔細查過兩遍的。”佟鶯似是沒聽到未說完的話，笑著回道。

　青竹捂一笑，打趣道：“果然是阿鶯最上心。”

　今個也是巧，偏趕上佟鶯和紫梅一塊負責太子爺的寢殿了，這可是東宮最要的地方。

　紫梅左右晃兩圈，就帶著兩個小丫鬟過來說話，“阿鶯姐姐，你常跟著殿下伺候，想必已經知道咱們太子妃是哪家的貴了吧？”

　佟鶯淡淡瞥了一眼，也不搭理，自己仔細地檢查著。

　兩人宮的時間差不多，紫梅以前就自詡貌，常和佟鶯比較，可惜當年蕭長寧隨手一指，佟鶯就攀上高枝直接了東宮大丫鬟，紫梅卻在浣局干了兩年才被蘇嬤嬤調過來，份待遇一下子就千差萬別了。

　紫梅這樣的丫頭，佟鶯這幾年也見過不，無非是瞧著殿下邊人，都想踩下自己爬上去罷了，可惜幾年過去也沒一個真上了位的，這個眼中釘，不免令人記恨。

　如今太子爺又要立太子妃了，宮人自然背后對幸災樂禍，這話，聽多了。

　紫梅一肚子話都被噎在了肚子里，看著一副從容姿，氣得咬下。

　又不甘心道：“阿鶯姐姐也不必擔憂，太子妃這麼貴的人兒，定不會與咱們這些做丫鬟的計較，畢竟太子妃與殿下才是真真兒琴瑟和鳴呢！”

　卻聽佟鶯頭也不回地說：“哦，去洗塊布巾來。”

　紫梅再次被噎住，沒好氣地走出去，打算去著歇會，反正有蘇嬤嬤撐腰，佟鶯一個快失寵的丫鬟，也不敢說什麼。

　剛走到殿門一轉彎，冒冒失失的迎面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紫梅定睛一看，只覺領頭的老太監格外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一小太監斥責道：“怎麼走路的？沖撞了劉公公你擔得起麼！”

　紫梅這才認出來人，慌不忙得給劉公公行禮。

　竟是此次隨太子爺前去征戰沙場的劉公公，昨天就聽蘇嬤嬤說這位劉公公很得太子爺重用，因年紀大了子不方便，提前幾天返京了，提上來的晚，劉公公這等人，也只見過一次而已，怪不得沒認出來。

　卻不知劉公公這時候急匆匆地過來所為何事，保不齊是傳太子殿下什麼口諭，那應承下來，不就有理由和太子爺搭上話了。

　紫梅心里一想，頓時難抑激，湊近幾步，“見過劉公公，不知……”

　誰知，剛說不到幾字，就被劉公公打斷。

　“哎呦，佟鶯姑娘，奴家正尋你呢，你這怎地，還拿著撣子呢？快收拾一下，那邊還等著您呢！”

　聞言，紫梅一愣，轉轉眼睛，轉朝外跑去。

　反應了好一會，佟鶯才聽明白劉公公的意思。

　“公公是說，太子殿下要召見我？”佟鶯杏眼微圓，看著劉公公驚問。

　“正是這個意思，”劉公公笑得客氣，“佟鶯姑娘，咱趕上路吧，殿下那邊催著呢！”

　佟鶯只覺腦子一片混，稀里糊涂地就跟著劉公公上了馬車。

　剛坐穩，就看見急急忙忙走出來的蘇嬤嬤，紫梅立在蘇嬤嬤后，眼神恨不得把馬車瞪穿。

　蘇嬤嬤趕上來問：“敢問劉公公，這是？”

　劉公公坐上馬車，瞟一眼，“殿下有要事傳召佟鶯。”

　紫梅揪著帕子湊上去，笑得溫小意，“公公，阿鶯一個人怕是不周到，奴婢愿為殿下分憂……”

　劉公公上下打量了一眼，一字未發，馬車徑直飛馳出去。

　徒留紫梅滿臉漲紅地立在原地。

　“姑姑，太子爺怎地突然召見，明明都要大婚了，還這樣給臉面！”紫梅忿忿地一摔帕子。

　蘇嬤嬤白了一眼，訓斥道：“我早說過你，閑著沒事天天和佟鶯比來比去有什麼意思，現在再恩寵又如何，越是恩寵，可就越給以后太子妃心里扎刺，等大婚的時候，還有佟鶯的好果子吃？”

　紫梅眼珠一轉，是這個意思，這才哼了一聲。

　- - -

　窗外樹木閃過，佟鶯知道這是出了宮，路邊慢慢出現零星的百姓們，越來越多，披著厚夾襖，自行排兩行在一起說話。

　佟鶯看了一會，才看出這是在等太子殿下經過。

　當今太子爺年方二十一，屢立戰功，在民間已有很大的威，皇上又龍欠安，此次回宮，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馬車跑得飛快，即使已經備上了暖手爐，冷風還是帶著小雪花從四面八方吹進來，本就怕冷的忍不住打了個寒。

　不知跑了多久，等到了目的地，佟鶯已凍得小臉煞白，又跟著劉公公爬上一座小城樓，京城地勢平坦，立在這小城樓上可把遠方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佟鶯眺過去，視野里果然慢慢出現高高飄揚的將旗，將士們縱馬奔騰，即使隔了有近兩里地，還是到了那千軍萬馬的氣勢，小城樓似乎都了起來。

　而這千軍萬馬之中，有一騎一馬當先地跑在最前面，男人的黑大氅隨風飄著，沾染上粒粒白雪花，在佟鶯眼里抹下重重一道彩。

　的呼吸慢慢急促，指甲幾乎要刺進里。

　大軍越來越近，眼看還有幾百米就要到了小城樓，劉公公適時拉了呆愣在原地的佟鶯一把，“佟鶯姑娘，太子殿下要到了，咱們下去迎著吧。”

　佟鶯跟著一溜小跑地下了城樓，幾乎在剛剛站穩的一剎那，就被人攔腰抱起，按在馬上。

　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扭過頭，對上一張風雪中更顯清冷矜傲的臉。

　男人高大俊，劍眉星目，薄抿一條線，出幾分生人勿進的冷淡模樣，正是大蕭當今太子爺——蕭長寧。

　蕭長寧神淡淡地打量了幾眼，把上厚實的大氅整個裹在上，策馬到隊伍一旁。

　“殿下……”

　佟鶯還沒回過神來，就被臉上浮現一不耐的蕭長寧抱下馬，進了一輛似乎早就準備好的馬車。

　馬車里雖空無一人，卻一直燒著暖爐，比滿天飛雪的車外暖和了不知多。

　佟鶯坐在墊上，背后靠著蕭長寧的膛，盡量平復著猛烈跳的心臟，又有些貪婪地仰臉看著半年沒見的蕭長寧。

　或是戰事辛苦，他清瘦了些，卻更顯穩重了，平添一肅殺戾氣，令人不敢靠近。

　蕭長寧只著普通的外，上卻依舊比一直抱著暖爐的佟鶯溫暖許多，凍得雙目含淚的佟鶯一下子就暖和了過來。

　佟鶯心中冒起一小小的歡喜，揚起臉道：“殿下這半年可……”

　一直盯著的蕭長寧敏銳地發現了的變化，順手打開車窗看了看前面。

　“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他猝不及防地開口，打斷了佟鶯的話。

　佟鶯輕聲道：“什麼……半個時辰？”

　蕭長寧卻忽然淺笑一下。

　不怎麼笑的人，一旦出個微笑，都如千樹萬樹梨花開般令人驚艷。

　只是，對著這個帶著幾分諷意的笑，佟鶯卻毫沒有欣賞的心思。

　一顆心猛墜下去，這才明白過來，暗嘲自己沒有一點進步。

　“別有不該有的心思。”

　佟鶯記起離別時，蕭長寧在馬上，居高臨下地著，冷冷吐出這句話的模樣。

　都反思了半年了，還這般不識趣。

　太子爺召見教導丫鬟，還能是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