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西郊校場,說冷不算冷,可要說多溫暖,那也實在沒什麼溫度。
階上還積著薄霜,屋檐下的冰棱也沒完全化干凈,人從底下經過,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墜下來的冰水珠澆得渾激靈。
“姑娘,婁把總現還在演武場罰,沒有侯爺的命令,爾等不敢隨意帶您過去。您若執意要去,還先請示過侯爺,再來……”
“韓將軍。”
慕云月坐在暖爐邊烤火,聞言,眼皮也不抬,便幽幽出聲打斷,“爹那里,我自會去同他說,畢竟無論發生什麼,我都還是他兒。”
韓世安無言以對。
這位大小姐是個什麼脾氣,帝京無人不知。今日得了消息,沒跟平時一樣直接踹開他們沖進去,已經是很給他們面。
放進去,事后侯爺頂多斥責他們兩句;可若是不放,憑驕縱的子,真鬧起來,再出點什麼閃失,侯爺鐵定不會放過他們。
權衡良久,韓世安還是妥協道:“姑娘請隨我來。”
“有勞韓將軍。”
慕云月扶著蒹葭的手站起,隨他往演武場去。
長廊外時不時睇來幾道復雜的目,有年紀輕的小卒,上沒把門,不等走遠就開始竊竊私語:
“瞧,大姑娘又來了,定是過來救那姓婁的,才剛到京就趕過來撈人,可真夠癡。侯爺要是知道了,不得活活氣死?回頭再罰那姓婁的,他還吃得消嗎?”
“大小姐都發話了,侯爺還罰個什麼勁兒?估著這波過去,咱們就都得改口喊人家姑爺了。”
“他命可真好,自個兒家的開國侯府敗了,又來個汝侯府,我怎麼就沒這麼好的命?”
“你羨慕啊?羨慕就去自薦枕席。聽說大姑娘就喜歡你這樣的小白臉,你打扮打扮,沒準真有戲。到時候被大姑娘收了房,可別忘了咱們幾個兄弟的提點啊,哈哈哈——”
“去去去,這麼隨便的人,倒我都不要。”
……
歡笑聲傳過來,比過年還熱鬧。
蒼葭袖底的拳頭得“咯咯”響,正要轉。
慕云月卻突然住:“你要去哪兒?”
蒼葭低著頭不說話。
慕云月笑了笑,心里卻是了然,“而今滿帝京都是這樣的人,你能教訓得了一個,但能教訓得了一群嗎?”
“可是他們……”
慕云月安地拍了拍的手,猶自昂首往前走,全然不將那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
只在韓世安停步說“到了”,預備給清場的時候,才抬手阻攔道:“他們若是想知道,你便是把他們全攆出帝京,他們也自有辦法知道。堵不如疏,韓將軍莫心了。”
韓世安狐疑地審視著面前氣定神閑的子。
打從剛才見面起,他就覺察出的不一樣。適才一路上,他也是有意不去阻止那些人說閑話。原以為就那暴脾氣,早把人教訓得連親娘都認不出來,而今居然能忍下來……
他瞇起眼,竟有點為婁知許擔心了,但終究沒敢多言,拱手道了聲:“是。”便卻步退到一旁。
慕云月頷首回他一禮,抬頭時順勢溜了眼周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無聲一笑,也沒多管,只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演武場中央背對而跪的人。
婁知許顯然也發現了,鼻尖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笑,卻是本沒打算回頭,猶自立著板,跪在寒風之中,孑然又孤傲。
搭垂在地上的手都生了凍瘡,破皮流膿,他也渾然不知疼。
慕云月不有些恍惚。
同樣的背影,曾看過不下百遍。從前世的十二歲,一直到他們決裂,他似乎都是這樣,永遠驕傲,永遠孤高,無論深陷何種不堪的泥濘,也絕不向任何人低頭。
曾經很喜歡這份驕傲,如同葵花對驕的向往。
而那時候的自己,也懷了同樣一份驕傲,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無往不利,天真地以為只要夠誠心,定能讓這傲如驕的年,獨獨為折腰。
直到最后徹底回不了頭,才終于明白,這人從來就不是太,不過是萬古不化的寒冰,抓不住,捂不化,強行抱在懷里,也只會讓人從到心都疼得發紅。
今天這況,其實一點也不想過來,也一點不想再看見到他,甚至聽到跟他有關的事,就克制不住惡心犯嘔。
但沒得選。
南錦屏玩這麼一出,擺明了就是想讓和父親母親徹底鬧僵。若理不好,不是自己同家人生嫌隙,整個慕家也要落人口實。就像剛剛那群小兵,當著的面,就敢胡言語一樣。
已經連累了他們一次,可萬不能再有第二次。
與其回家拿蒼白的言語跟父親母親解釋,倒不如來點實際行,釜底薪,一勞永逸。
“婁公子瞧著有些支撐不住了。”
慕云月抱著暖爐,繞到他面前。輕俏的聲音里滿是譏諷,辛辣又刺骨,與往日一見到他便歡呼雀躍的模樣判若兩人。
婁知許皺了皺眉,只當是在故意激將自己,皮笑不笑道:“慕姑娘原是來故意挖苦人的,這種格調可不高啊。”
“那哪種格調才算高?”
慕云月借著他的話反嗆回去,腦袋半歪,杏眼眨啊眨,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樣。
婁知許果然被噎到。
相識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見這樣說話。
又或者說,一貫牙尖利,只不過在他面前一直收斂脾氣,從狐貍變兔子,乖順聽話,爪牙再尖銳也只用來幫他對付那些欺侮他的人,似這般直接頂撞自己,還是頭一回。
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瞪著眼睛怒視,妄圖讓知難而退,卻只撞見眼底赤/的譏嘲和憐憫。
婁知許頓時火起。
他是開國侯府的嫡長子,父親拜工部尚書,母親亦出名門世家,祖上更是有從龍之功,家中祠堂還供奉著高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
他一出生,便直接由先帝筆親封為世子,特許中吃住,皇子禮遇。為他開蒙的老師,更是北頤名滿天下的大儒云偃先生,時常夸他機敏擅思,靈活通便,還給他取了個小名,喚作“玉麟兒”,以贊其金質玉相,麒麟之才。
如此家世,他本該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驕子,注定要在旁人仰的目中,驕傲燦爛地過一輩子。
可偏就因為一次疏忽,黃河決堤,數十萬百姓罹難,他父親了千古罪人,偌大的侯府隨之傾覆,只剩他一人苦苦支撐,而那時他也不過七歲。
昔日收藏的古玩字畫不能填飽肚子,他便拿去當了,換米和面;手中的筆桿不能保護家人,他便改練刀槍棒;禮部有意卡他科舉之路,他就干脆投筆從戎,從最卑微的哨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
一路走來,他不依靠任何人。
他的驕傲,也不允許自己依靠任何人。
唯有弱者才別人的同和施舍,他不需要。所有他失去過的、未曾得到的、想要擁有的,他都可以靠自己的雙手重新拿回來。
所以慕云月算個什麼東西?
沒要幫忙,還非要往前湊;不收東西,就拐彎抹角給他母親塞,跟個狗皮膏藥一樣,怎麼也甩不掉,還自以為是地說是為他好,瞧不起誰呢?
自己此番罰,也多是為所累,居然還敢過來出言不遜?
呵。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婁知許冷笑,清俊的眉眼里滿是輕蔑,“你不就是希我把你娶了,才故意百般折磨我的嗎?我今天就當著大家伙的面,把話撂這兒,我婁知許便是死,也斷然不會娶你這樣寡廉鮮恥、不識禮數的毒……啊——”
他話還沒說完,慕云月便一腳踩在他手指上。
慘聲響徹早春尚還泛著薄寒的風,大家都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氣,震驚到都忘了吐出來。
一直躲在角落暗中觀察的天樞,驚得不停眼睛,單眼皮都快雙眼皮。
便是淡定如衛長庚,著眼前驚世駭俗的一幕,也瞇起眼,緩緩挑了下眉。
慕云月并未覺察,垂眸睥睨婁知許,如同看一只螻蟻,同前世漫天大雪中,他執劍指向時一模一樣。
婁知許還在罵,罵聲中夾雜細微的指骨斷裂聲,也渾然不放在心上,只不不慢地加重腳上的力道,碾了碾,出口的聲音比寒風還刺骨。
“哪來的小蟲?真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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