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小孩子生命中都有那麼一兩件稱得上“從此以后”的意外。這樣的意外，構轉折，也構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講，很難說命運這回事究竟是連貫的，還是上天信手一揮的斷章。

老貓的意外并沒有令蘇小貓異樣太久。

傅衡甚至沒有見過哭。

蘇小貓只是把老貓埋了，堆了個小土丘，采了些花放在四周，然后每天來把花換新摘的新鮮花。做這些事時一聲不吭，也不要旁人幫忙，有湊熱鬧的小孩子起哄跟著，七手八腳地要和一起堆土丘、放鮮花，蘇小貓立刻趕他們走，趕不走干脆就打，這是的強項，這幾年都打出名聲來了，旁人也不敢招惹，對都順。

傅衡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靜靜地看了幾天。

他這才明白，這個小家伙，是有占有的。是的，要，且死也不要別人來。

這讓傅衡很意外。

蘇小貓很表現出占有。已過早明白，自己是一個被父母“不要”的存在，這樣子的“不要”令無奈之余也生出了許多瀟灑，要得太多，苦得越多，這條小命太明白這個道理，以至于這些年，蘇小貓從不在意自己有過什麼，又失去過什麼。

是要到這一天，傅衡才明白，不是沒有占有，是太聰明，聰明到令自己不要太在意。除了老貓，了，沒有辦法讓自己再聰明下去。

這以后，蘇小貓惹事的頻率急速下降，看書的數量劇烈上升。老貓的土丘旁長出了些許小樹苗，常常躺在那里，手里拿一本書，一看就是一整天，看久了就把書朝臉上一蓋，以天為幕，一頓好睡。

蘇小貓看書的速度很快，跟似地。某一天的政治老師將在宋代歷史課上的無故曠課告訴了傅衡，傅衡問為什麼要這樣做，帶著困意對他講，宋朝有很多文人和思想家，但還真找不出一個像樣的政治家，書本上那一套，不見得會認同。傅衡看良久，有些明白，這個小孩已經獨自向人生的前方大步邁進那麼多了。

蘇小貓已有屬于獨有的、果斷而鋒利的思想。

上高中前，傅衡帶去看了一趟心理醫生。

他常常對有一些擔心，擔心太聰明、會傷，而心理醫生的檢查結果表明一切正常，醫生甚至對傅衡笑道：的心理況非常良好，甚至可以說，是很見的優秀；自愈能力、自控能力、自我把握能力，都是一流。傅衡拿著這份檢查報告，放下了一顆心。他知道，他有勇氣送朝人生路的前方繼續走了。

高中、大學、工作。

當蘇小貓再次回來時，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孩子了。倒是自己有些郁悶，從不正視“亭亭玉立”這個詞，因為過了初中之后，的高就賭氣似地不長了，卡在了一米六的關口，每晚回去堅持跳高，蹦跶了一年，也沒沖破一米六的極限，這讓野心的蘇小貓多有些英雄氣短。

蘇小貓這次回來，告訴傅衡，進了著名的新聞機構《華夏周刊》，當中過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只說筆試后面試，就完了。然而傅恒幾乎不用講，都能想象那些場面：過五關、斬六將，舌戰群雄，拿下漂亮的Offer。這是他的小貓，他懂的實力。頭發已有些白的傅衡拍了拍的肩，告訴：做記者，要注意安全。有些驚訝，還尚未告訴他的職位，傅衡卻只笑著道，看得出來，你適合這個，也只有這個，得了你的眼。

傅衡已經料到，會因為“記者”這兩個字，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然而連傅衡也沒有料到的是，這里面，竟還會有一個唐勁。

蘇小貓第一次遇見唐勁時，兩個人的境都不太好。

因一宗調查，暗訪時行跡敗，被人追至碼頭，急之下蘇小貓把心一橫，跳進了貨倉堆的一個地下倉庫。

蘇小貓的運氣可以說是很有那麼一點的。三米高的地下倉庫，如果不是有貨包在下面墊著，蘇小貓不死也必定摔掉半條命。這是一個四面封閉的地下倉庫，跳得下來，爬不上去。蘇小貓躲過了追趕，同時發現，也出不去了。

蘇小貓手撐著貨包，想了一會兒，帥氣地做了一個決定：既來之，則安之……

轉了一圈，準備坐下休息時，忽然頓住了作。

一腥味從角落散開。

蘇小貓定了定神。要不要打手電筒，這是一個問題。黑暗中，的嗅覺異常敏，幾乎可以確認，這里有跡，不能確認的是，當燈暴的定位時，這一腥味背后會不會有危險指向。

蘇小貓想了想，帥氣地做了今晚第二個決定：還是保命要……

沒有打手電筒，在黑暗中屏息歇了一陣。得益于過去在福利院頻繁被罰的經歷，蘇小貓對黑暗并不陌生，甚至總結出了一套生存理論，知道如何盡快適應黑暗，如何調整呼吸，如何在視覺有限的況下保持出的聽覺和嗅覺。蘇小貓閉眼了一會兒，再睜眼時，已和這黑暗打了很好的道。雙眼適應了環境，能看清一些狀況了。

蘇小貓黑走過去，直到被絆住。

是一條，一個男人的。

停了停，蹲下，終于打開了手電筒，朝他照過去。

渾是，傷痕累累。

他第一次出現在面前，以一個絕對弱者的姿態。

蘇小貓鎮定了下，很緩慢地，將手里的手電筒一點點上移。當燈移至他的臉上時，蘇小貓沒來由地，皺了下眉。

好蒼白的臉。

蘇小貓心下一沉，明白這是失的征兆。

將燈從他臉上移開，照了照他四周。

紗布、剪碎的襯衫、一顆染的子彈，還有，一把匕首。刀尖跡未干，腥味煞人。蘇小貓幾乎是在下一秒立刻明白了這個男人上發生的一切：他中了槍，一個人躲在這里，用匕首將子彈取了出來，剪碎襯衫包扎傷口，意志力撐到了極限，終于陷昏迷。

蘇小貓關閉了手電筒，蹲在地上不吭聲。

救，還是不救，這是個問題。

蘇小貓不是那種“見義勇為、兩肋刀”的人，略帶坎坷的世給了最好的歷練。在福利院這個地方，見過了形形的人，也見過了形形的事。知道年人分很多種，有堅持做慈善、收養孤兒的好人，也有借慈善之名行獲利之事的惡人。而年人中還有一種男人，就更復雜了，比如眼前這一個。知道，這不是一個容易判斷的男人。

他的意志力與行力都令蘇小貓震撼，這不是一個普通人做得到的，這是過某種訓練、常年浸危險之中的人才會有的行事風格。

他是警察？臥底？逃犯？

他陷的是警匪之爭？臥底互傷？還是……黑吃黑？

這是一個不好判斷的男人，也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蘇小貓躊躇不前。

黑暗中，粘膩的腥味越加濃重。

蘇小貓沉默半晌，似是抵抗不了這味的侵襲，終于再次打開了手電筒。這一看，不得了，明白了這味濃重的原因：他的包扎沒有完，傷口重新裂開，在流。

換言之，正在見證一場慢死亡。

蘇小貓豁然起，走到他邊，一腳踢掉了他旁的匕首，蹲下查看他傷的左手臂。

“朋友，你運氣好。聽天由命，我救你一次吧。”

上他的手臂。

卻在下一秒，被人反握住了手。

幾乎是條件反，昏睡中的男人猛地驚醒，不習慣讓人近的本能覺醒，翻將在下，傷的左手力一搏，充當了兇，一把卡住了的嚨。

的聲音幾乎是被他掐出來的：“不要用力，你的左手會廢掉……”

很久以后，蘇小貓常常令他失、傷心、痛苦、彷徨。但只要想起相遇時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唐勁就認命了，他什麼都可以原諒。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他的覺。

被他掐得幾乎斷了氣，他讓幾乎沒了命，而讓他不要用力，卻是為了他。

人在最危險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事，就是于而言最重要的事。

生死關前，的善良閃了，將他置于了自之前。

那一刻，赤手空拳，沒有武，卻攻陷了他心底的地。

一個倉庫，兩個人。

一個靠著墻壁閉著眼，一個咬斷紗布替他包扎傷口，誰也沒說話。

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蘇小貓用咬著手電筒，手電筒微弱的時而從傷口閃過他的臉，那一雙閉著眼睛的長睫，不知怎麼地好似疲憊至極，令蘇小貓記了很久。

蘇小貓綁好最后一條紗布，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關了手電筒。也不指他能說聲謝謝了，能有理智像剛才那樣判斷出是好人從而放開，蘇小貓對這人的評價已經很高了，至是個有腦子的。而說到底，謝之類的，也本不稀罕。本就是萍水相逢，不需要深義重的儀式。

蘇小貓撿起一旁的背包，走到斜對面的角落里，往地上一坐，和他坐了一條對角線。倒不是小人之心，明白，這種來歷不明還有本事被人追至死地的男人，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幫一把，是道義，幫過之后，還是各走各的路為好。

看形，至要等追的人走了，天亮有人過來，才能將救出去了。這麼一想，也就不瞎折騰了，還是儲存力為上。蘇小貓打開背包，拿出面包和礦泉水，一個人默默地喝涼水啃面包，跟個勞苦大眾似地。慢吞吞地吃了一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指針才過了五分鐘。蘇小貓這下是深切會到了因斯坦的相對論：時間可以是短暫滴，也可以是漫長滴……

黑暗中，對面的男人似乎微微了。

蘇小貓眼皮抬了抬，裝作沒聽到。

——這種時候也只能裝作聽不到啊。萬一他說“我了”，要讓怎麼接？總不能接一句“那你著吧”，雖然心里的確是這麼想的。的包里本來也就只帶了夠一個人吃的口糧，本沒有多余可以供救死扶傷。

下一秒，蘇小貓卻聽到了一句低啞的道歉：“剛才很抱歉，我有沒有傷到你？”

作一頓，微微一怔。

這是一個非常好聽的聲音。

溫、包容。

蘇小貓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或者說，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聲音原來還可以是這樣的。在自小的認知范圍里，男人和男人從來都沒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這世上所有的城市一樣，廓一致，天下一城。

直到這個聲音的出現。

天時地利都不幫他，黑暗中一副重傷的軀，單憑一把好嗓音，也可以占盡溫。

蘇小貓開口，幾乎有些找不著自己的聲音，“……沒事。”

那個聲音重又響起：“謝謝你，為我理傷口。”

蘇小貓嚨一噎，把自己噎著了。

一個重傷的人在眼前，對說謝謝。蘇小貓喝了口水，忽然發現手里這面包，吃不下去了，良心道德都在拷打著。

蘇小貓惆悵地嘆了聲，拿起背包和水，重又走過去。

尚未散去的腥味已經不會令不適，更多地開始擔心。腥味越重，他的狀況就越不好。幾乎有些擔心他了，做什麼營生不好，為什麼非要沾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呢。轉又一想，這是別人家的事，他尚且不擔心，又什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