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及笄后也不可怠懶,過一時還要去向皇后娘娘問安。”
后的老媼不停啰唣著,傅簪纓從記憶中回神,輕輕挲了一下右臂。
薄的素緞下,骨勻稱,完好無傷。
心中一定,斂衽起,廣袖如同一雙玉蝶翅膀翩展在側,又服帖地落回。腰間白玉鑰匙擊上瑪瑙步,珰然一聲。
陸媼角當即下撇,便要數落君的作過大,不合于禮儀,簪纓隨意瞥去一眼:“傅姆好規矩。”
耳,卻是一道極極的音,仿佛用江南初春煙雨煮化的一碗紅豆湯羹,每個字都咬出一甜的糯。
陸媼卻似被這聲吳儂語撞了下腰。
莫名覺得有些異樣。
再細看傅小娘子的神,分明乖順如往常,陸媼就笑呵呵地接下這夸獎:“君時刻恪行規矩便是好的,可著幾大世家的閨閣小娘找,再也沒有比您更穩妥莊敬的了。將來為太子妃娘娘,端容淑慎,服侍太子,必定外贊……”
這套說辭,傅簪纓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幾百幾千遍。
從前竟也奉為圭臬,將努力做好李景煥的妻子、為一名合格的太子妃,當作生平唯一心愿。
原來一個人可以蠢到這等田地。
怪不得早早把自己作死,也無人可憐。
簪纓無悲無喜走到繡架前,找到那枚快要繡完的金香囊,拾起竹剪,用力一剪兩斷。
陸媼的絮叨戛然而止。
而后像被踩著尾一樣“哎喲”一聲:“小娘子怎給絞了,這是您點燈熬油做給太子的喲!”
“做得不好,絞便絞了。”
簪纓轉頭瞧陸媼一眼,語氣慢條斯理:“嬤嬤再在我耳邊哎喲一聲,便請出去。”
陸媼全然不著頭腦,心道:小娘子繡這只香囊一針一線所費的功夫,通看在眼里,可謂再致也沒有了,這還嫌棄不好?轉眼月中便是及笄禮,小娘子如何有時間再做出一個更好的,送給太子殿下?
不解中忽然醒過味兒——不對,方才小娘子最后那句話,是在……趕?
陸氏驟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傅簪纓。
自家是皇后娘娘派來照顧小娘子的傅姆,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小娘子在的調.教下也溫和順,從無忤逆不敬之舉,今日怎麼敢出口頂撞的?
未等想明,一名高髻綠服的宮人,是簪纓邊的春堇。
上前稟道:“君,外頭太子殿下、傅郎君與傅家娘一同來看君了。”
聽到這三人的名字,簪纓眸發深,的臉龐覆上一層霜寒。
記得上一世確實有這麼一出,在及笄前夕,太子攜一只禮匣過來,送給一支獨山玉釵。
只是當時尚不知傅妝雪的份,更不知那釵子,原是傅妝雪幫太子挑選的,收到后還自顧自歡喜好久。
簪纓將中一口憋悶之氣深深吐出。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
陸媼尚不明所以地晾在一旁,卻見小娘子一雙微彎的桃花目中,忽而出銀子般的沁涼,雙手疊于前,神漠然地走出殿外。
陸媼下頸子,在這素來對言聽計從的小娘面前,氣勢莫名弱了下去,一頭霧水地躡步綴上。
外頭日正盛。
木柞的廊臺下頭,李景煥和傅則安果然帶著一個穿襦的,正在欣賞庭中碩果彤彤的石榴樹,三人有說有笑。
簪纓腳步頓止,似被眼前的刺疼了眼。
炎夏之中,卻宛如一間寒風里的茅屋,曾經付出的真,掏心掏肺的慕,都破草見,灌風。
不過僅僅一瞬,心中的萬千緒就被吹凈了,漠然俯視那穿領蟒紋大袖白服的男子。
時人好敷,自詡風流的世家子弟皆學子敷涂朱,衍為風氣。太子卻天生面如冠玉,從不調弄這些勾當,一張俊英朗的臉,干凈得,好像所有背叛都未發生過。
可世上哪有什麼比金堅呢?
青梅竹馬,可朝夕棄之如敝履。
帝王之心,也抵不過人心易變。
簪纓想,那金銀線,連一剪刀都能剪斷,著阿母澤,說一句坐擁華屋廣廈不為過,又為何要守著一間破茅屋要生要死?
太癡蠢了。
李景煥聽見靜抬眼,也瞧見了傅簪纓。
素日都見的,他淡淡一瞥便收回視線,示意邊的黃門將一只小紫檀匣捧過去。
傅妝雪站在量高頎的太子邊,的襦被襯得越發楚楚,一笑起來嫣然生姿:“簪纓阿姊,太子殿下特意為你挑的禮呢,快瞧瞧喜不喜歡。”
一旁的傅則安了眉心,終是沒說什麼。
簪纓眼鋒都未,不等黃門將匣子打開便道:“不喜歡。”
傅妝雪的笑容減了幾分。
李景煥聞言也愣一下,忽才發覺傅簪纓今日的不同。
向來是乖的,頰邊總掛著兩只討喜的小梨渦,無論見誰,都是一副溫婉笑臉。
看一年兩年,覺得可,可年復一年看久了,這一不變的乖巧便了索然無味。
今日卻不曾笑。
見到他,也未如平常那般提著裾跑過來,親親熱熱地說話。
那雙清澗如雪的眼,沒了逢迎神,不知怎的,反而多了種矜冷冷的吸引。
李景煥的眸在眉眼間多停留片刻,難得勻出幾分耐心,背手淺笑問:“那你喜歡什麼?”
子喜之不過是那些,要什麼,他吩咐一聲送來,想也不是難事。
傅簪纓立在高階上,垂眼淡淡看了李景煥一眼,重復道:“太子,我不喜歡了。”
這句話來得莫名。
李景煥聽后,心突地一跳,愣神之際,傅簪纓已經收回視線,逶迤著玉裾從廊子那頭往蕊華宮去了。
既得老天垂憐,許再活一回,不會再那樣弱無知。
既然大夢已醒,那麼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當是退婚。
退婚以后,還有幾筆陳年舊賬等清算。
*
剩下庭中的幾人都有些怔營。
漠然以對又不辭而行,這哪里是往日那端雅知禮的傅簪纓?
李景煥著玉離去的方向,手指扣住腰間一枚螭龍鎮海紋的漢白玉佩,翻轉把玩。半晌,側頭問陸媼:“你們惹著了?”
陸媼已經納悶了一早上,屈賠笑道:“殿下,闔宮誰人不知小娘子是陛下和娘娘捧在手心兒的明珠,哪個敢惹小娘子不悅?”
“殿下……”傅妝雪猶疑道,“阿姊莫非不喜歡我,應是阿雪方才說錯了話……”
“與你有何相干。”
李景煥沉下眉峰,太子的面相肖父,與晉帝一樣是劍眉目,隆準薄,肅起臉時自有一派天家貴氣。
想起方才傅簪纓佩在腰間的那把鑰匙,他目深晦。
心頭生出的幾分憐惜,瞬間熄了下去。
長大人,倒會使小子了。
他隨手將玉釵匣子遞給傅妝雪,“這更襯你,戴著玩罷。”
*
“阿纓!”
太子沒追過來,傅則安卻是繞過庭苑快步追上傅簪纓,喚停下。
傅簪纓不理睬,傅則安加重聲音:“站著,阿纓。”
略顯嚴厲的一聲,驚兩旁伺弄花木的宮人,見他兄妹二人如此形,識趣地卻行遠避。
天氣熱得惱人,短短一段路,傅簪纓背上已出了層薄汗。蹙眉轉頭,臉倒比后那疾言厲的還淡薄:“大兄有事?”
正值弱冠年華的傅則安,風格秀整,博學蘊藉,素有“江離公子”之譽。此日他頭戴遠游冠,足登笏頭履,一襲青竹的廣袖褒,風流不輸那些縱酒服散、揮麈清談的名士。
只是待他瞧清簪纓的臉,當即皺眉。
“你今日怎麼了,何以對太子殿下無禮?”
頓了頓,傅則安放緩聲道:“宮里不比外頭,阿妹為傅氏,須時時謹言慎行,不可自恃份……”
不愧為太學里最年輕的五經博士,教訓起人信手拈來,氣勢縱橫。前世簪纓也的確被這一套吃住,無論大兄說什麼,都乖乖點頭稱是。
為了不給在朝中做的大兄與二伯惹麻煩,在宮中與人為善,不敢有一點張狂的地方,生怕給人留下話柄。
就為個傅氏的約束,為個太子妃的名聲。
結果忍來忍去,忍沒了自己的命。
傅簪纓抬頭直視堂兄,糯的聲音里多了點好笑的意味:“適才之事,大兄道是我無禮?”
此言如同提醒,讓傅則安一下子想起阿雪方才在太子面前言笑不忌,主上尚未發話,便開口搶話的事。
當時他想過提點阿雪,可話到邊,轉念想起阿雪畢竟在邊關吃了多年苦頭。
不通貴族禮儀,不是阿雪的過錯,慢慢教導也就是了。
但簪纓在傅則安的心里和阿雪不同,這位堂妹自養在帝后邊,錦玉饌,無憂無慮,說是銜著金匙盡寵地長大也不為過。
而肩上所擔,偏是出不得半點差錯的儲妃之位。
如此一來,自然與整個傅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己為傅氏嫡長子,肩負一族門閥興衰之大任,哪能不盡心盡責地管教。
“阿纓,你是否誤會什麼了……”
“阿兄。”簪纓再次打斷他,羽般的睫在劉海下微揚,眸安靜,“你可有事要告訴我?”
傅則安高一頭有余,對上那雙沉靜的眼睛,竟愕然片刻,突地心虛:莫非阿纓知道了……
他下意識搖頭。
簪纓本就無的雙眸靜靜瞧了他一陣,眼里最后一點耐心褪疏離,變兩口深不見底的幽井,再無一點亮。
點點頭。
忽就想起前世,被困在蘿芷殿中那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自從財庫鑰匙被取走后,的門庭日漸冷落,無論是想見傅家或唐家的人,消息總也遞不出去。
傳回來的永遠只有一句:皇后娘娘請君安心養病。
可千萬人不來,前世的傅簪纓執著地想,大兄總會來的。
因為他是小時候給自己扎過風箏、制過筆、是會蹲下來笑著告訴,無論出了什麼事,都可以找他幫忙的哥哥。
他不會不管自己的。
終于有一日,簪纓等到了傅則安遞進的帖子,說下朝后會來看。那一日,連刀前飲下的麻沸散都好似不那麼苦了,簪纓還撐著孱弱的子到妝鏡前,在臉上施了層薄薄胭。
只因不愿讓大兄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樣,使他難過。
等啊等,從晌午等到黃昏,又從黃昏等到夜深。
春堇一次次出去打聽消息,直到秉燭時分,才從有限的門路里拼湊出原因:原來傅則安午時便宮了,先去東宮見了傅妝雪,被絆在那留用晚膳。
待撤席后已經夜,各已下鑰,自然便來不了了。
第二日朝起,宮門起鑰,他卻也沒再過來。
不知中間出了什麼岔頭,抑或傅妝雪同他說了什麼。
總歸是,空歡喜一場。
……
下火似的曬在上,有些難。簪纓背對傅則安,接過春堇手中的繡蟬團扇,搭在額頭遮擋日。
廣袖自腕間落,出一截凝脂般纖細的小臂,白如冰雪。懨懨的聲音也似被夏日化去的霜雪,輕到行將消散:
“兄長回吧。”
長兄如父,簪纓失父,失母,無親兄,一向視傅則安為脈最近的依靠。
從今日起,不是了。
傅則安怔忡在原地。
妹妹及笄在即,他原本想囑咐的一腔話也沒來得及代。喚了兩聲“阿纓”,前面的人沒回頭。
傅則安迷起來,阿纓無疑是知禮的,無論何時見到,都是盈盈含笑的模樣,一雙彎彎月牙眼又乖又暖。分別時,也總會靜等自己離去,再行返。
今日是怎麼了?
一下子換他目送對方離去,多還有些不適應。
而且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傅則安也是忽才發覺,阿纓比阿雪還大一歲,的影怎比自己印象中單薄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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