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還沒大亮,眾人就收拾東西準備啟程。
柳弦安做了整整一晚上的夢,眼下正頭腦昏沉,半裹在毯子里看著前方發呆,阿寧上前晃了好幾回,也沒能功把他晃醒。
高林將吃食遞給梁戍,又另外拿了兩份準備給阿寧,結果在他轉時,恰好趕上紅日噴薄出云端,霎時間天如夢影輕,籠住了坐在樹下的柳弦安。公子白染金,四野華萬丈,而整個世界都在這個瞬間被喚醒點亮了,鳥雀婉轉,草木青翠,萬那一個生機發。
高林從未見過此等大場面,他頓住腳步,看著眼前連頭發都在發的柳二公子,整個人都比較震撼:“乖乖。”是要仙還是怎麼著。
梁戍瞥他一眼:“怎麼,你又心要嫁?”
高林立刻收回目,意志堅定地搖頭,不嫁,我站王爺這頭,要嫁也只嫁王爺。
梁戍無拒絕:“但我并不想娶你。”
高林并沒有到打擊,對未來充滿信心:“那這誰能說得準。”
程素月站在一旁,聽著這場詭異對話,覺得自己快聾了。
樹木下,阿寧用一張打的帕子,終于功將柳弦安從神游境里給拽了出來,又手腳麻利地塞過一張溫熱烤餅和一壺茶:“快些,公子,大家都在等我們了。”
柳弦安答應一聲,慢吞吞地咬一口餅,食不知味地咀嚼兩下,還是困,他視線毫無焦點地到飄,飄來飄去,最后一個沒留意,就飄進了驍王殿下眼中。
“……”
兩相對視,想起昨晚的事,柳弦安頓時清醒大半。
梁戍微微頷首,將金尊玉貴悉數展現,懷之寬廣,像是毫沒有把三更半夜被人一頭砸醒這件事放在心間。而就在他再接再厲,準備更進一步展現迷人的皇家風范時,已經在旁盯了半天的高林實在忍不下去,兩步上前將自家王爺強行帶走,提前結束了這場單方面的搔首弄姿。
柳弦安松了口氣,趕把里的餅咽下去,也站起來一溜煙鉆進馬車。
“公子,公子!”阿寧掀開簾子,“不是說好今天騎馬的嗎,你怎麼又懶啦?”
柳弦安閉起眼睛,裝睡裝得理直氣壯,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
無窮之門,游無極之野,總之是將外界雜音屏蔽了個干干凈凈。
就不醒。
阿寧頭痛:“唉,真是的。”
完全沒有辦法。
車隊繼續往前行。
程素月奉了兄長的命令,一直護在柳弦安的馬車旁,但其實對自己的這一任務并不是完全理解,什麼“防著點王爺”,王爺又不是流氓劫匪,有什麼好防的?
高林道:“此事有些復雜,你先按照我說的做,待將來回西北時,我再慢慢解釋。”
程素月提出:“可王爺若是想同柳二公子聊天,我總不能攔著吧?”
“馬上就要到赤霞城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咱王爺應該不會有什麼機會作……聊天,你放機靈點就行。”高副將拍拍妹子的肩膀,“行了,我去帶人探路。”
程素月聽得稀里糊涂,半懂不懂,還想再問,高林已經用劍柄捅了捅的馬,馬匹驚往前一躥,程素月人被帶得往后仰,慌忙一把握住韁繩,氣惱道:“哥!”
高林大笑,招手過三五護衛,一同去前方探明路況。
馬車里的柳弦安也聽到了外頭脆生生的“哥”,他過阿寧,在耳邊低語幾句。片刻后,阿寧鉆出馬車,拿著一個煙的小瓷罐給程素月:“程姑娘,這是我家公子送給你的。”
程素月接過來,還未打開蓋,就聞到了一清幽香氣。
“西北的冬天太冷了,這罐花油能治凍瘡。”阿寧道,“是我家三小姐親手做的,要比尋常藥鋪里的更好聞些,趁著夏天治好舊傷,冬天也不易再復發。”
程素月其實不怎麼喜歡用這類香噴噴的東西,聞慣了大漠里的風沙和月,只覺得其余花花草草都甜膩得慌。但不喜歡花香,不代表不喜歡好意,便將罐子在掌心,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啦。”
收了人家的禮,就得回。程素月騎在馬上,正在琢磨柳二公子會需要些什麼東西,山道的另一頭,高林已經帶著護衛折返,除此之外,后頭還有浩浩十余人,趕著車拉著箱,看起來像是一支商隊。
“主子。”高林對梁戍稟道,“他們是西北商幫的人,往返南方販賣葡萄酒與綢,前兩天剛剛路過了赤霞城。”
商隊頭領看起來耿直,程素月丟過去兩塊碎銀:“賣的什麼好酒,這位大哥,讓我們也嘗嘗。”
商人一把接住,笑道:“那我得給姑娘算便宜些。”一邊說,一邊親自挑了兩壇酒。生意做了,話匣子也就打開了,他隨口搭訕,“諸位這是要去赤霞城?”
“是,看個朋友。”梁戍點頭。
“那估計夠嗆。”商人好心提醒,“赤霞城里似乎正在鬧瘟,東西南北四城門都鎖著,不讓出更不讓進,防守嚴,我問過那里的守城人,說是沒有三五月不會開。”
程素月奇怪:“那你們是如何進城的?”
“我們沒進城。”商人解釋,“赤霞城的地方為了讓來往過客行路方便,在離城十余里的地方專門修了一條小道,這樣就可以繞城而行,沿途也有兵把守,還有三茶棚能歇腳補給,雖說肯定不如城里酒樓吃得好,但至不著。”
“茶棚里都賣些什麼?”
“茶水燒餅,聽說要是趕早了,還能到鹵牛。”
“貴嗎?”
“不算貴,只比正常市價略高出一點,畢竟荒山野外,背過去也得費些力氣,這倒沒什麼,都能理解。”
程素月聽完,暗自呸了一聲。
柳弦安知道在不悅什麼,赤霞城最近有荒有瘟,百姓的日子不用想也能猜出七八分,都這樣了,府竟還有余力在山道上擺攤賣餅賣,所賺的銀子,真不知又會落誰的口袋。
商隊在卸完酒后,又閑聊幾句,就繼續往南而去。
阿寧一早就將防治瘟疫的藥丸分給了眾人,此時大家紛紛服下,方才重新上路。下午的時候,前方果然出現了一條岔路,路口站著一隊兵,抬手示意隊伍停下。
“幾位爺。”高林翻下馬,“我們要去赤霞城。”
“去不了,城門已經關了,眼下進出都止。”兵擺擺手,“快回去吧。”
高林一愣:“前一陣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關了,是發生了什麼事?”
兵不耐煩:“你問這麼多做什麼,總之現在城是進不去的,你們要麼折返,要麼繞路去下一座城,聽沒聽懂?”
“可我們去赤霞城有要事要辦。”高林從袖中出碎銀,悄悄塞進兵手中,“還請爺行個方便。”
兵咧一笑,將銀子收下,卻仍不松口,大有翻臉不認賬之勢。高林急了:“哎你這人——”
“哥,哥!”程素月上前拉住他,“別為難這幾位爺,我們就繞去下一座城吧,在那休整幾天,等著赤霞城重開便是。”
模樣俊俏,聲音也好聽,兵見到漂亮姑娘,態度總算有了些許好轉:“咱們也是奉命行事,犯不著故意為難誰。得,那你們就走小路去下一座城,不過想等赤霞城重開,幾天怕是遠遠不夠。”
程素月問:“那我們得等多久?”
兵搖頭:“不好說,照我看,至得按三個月來,所以你們最好還是從哪來的回哪去,也別干等著了,否則住店都是一筆大開銷。”
程素月并未聽從他的建議,道謝完,依舊指揮車隊順著小路的方向走,兵也沒阻攔。柳弦安掀開車簾往外看,見這條路修得十分平整寬闊,又走了一陣,前方果然出現了茶棚,也是由兵在經營。
高林上前問價,茶水一個銅板一大壺,算不得宰客,不過要是在這種地方還開出天價,往來過客吃了虧,免不了要抱怨到別,反倒容易惹出事端,薄利多銷確實是最省事的安排。
路上一直有兵巡邏,山道盡頭,則是另一片幽深林,只要穿過去,就算徹底離開了赤霞城的轄區。
程素月道:“那姓石的在別沒本事,對于送客和斂財,倒是計劃縝得很。”
高林在林中找了塊干燥的空地,命眾人就地安營,準備夜后親自去城中一探究竟。
柳弦安從馬車里鉆出來:“高副將。”
高林走到他跟前:“柳二公子有事?”
“嗯。”柳弦安點頭,“赤霞城目前一切未知,若瘟疫當真兇猛,高副將就這麼闖進去,怕是會有危險,不如帶我一同前往。”
他態度真誠,所提出來的要求也合理,但高林一來要保護好柳莊主的兒子,二來也對柳弦安能否治療瘟疫確實存有幾分疑慮,便尋了個借口,說自己只是暗探,會速去速歸,時間短,絕不會出什麼子,自然也沒必要與神醫同行。
“那好吧。”柳弦安沒強求,不過在離開前仍盡職提醒,十五年前南邊有過一場瘟疫,只要沾到就是滿長瘡,哪怕墊著三四層布巾也無效,還有二十一年前的野曠村,村民相互聊幾句天也會傳染,此外另有肩走過的、同住一院的、在一條溪里洗過手的、在一座廟里上過香的……都有可能生病,總之高副將千萬小心,我就先回馬車睡覺了。
“等等!”高林聽得有些許崩潰,“用三四層布巾隔著口鼻都沒用,那我還要怎麼小心?”
“不知道。”柳弦安如實說,“怎麼治,得看是哪種病,先前阿寧備的藥丸也只能防最常見的幾種瘟疫,做不到包治百病,所以我才提議,此行最好能帶上我。”
“這……”高林陷為難。
“本王隨你一道進城。”后傳來梁戍的聲音。
“王爺,萬萬不可。”高林急忙勸阻,“那城里還不知道是個什麼鬼樣子,屬下獨自前去便可,王爺如何能與——”話說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哦,原來不是要和我一起去”。
梁戍看著柳弦安,又重復了一遍:“今晚子時,我帶你進城。”
“好。”柳弦安答應,“那就子時。”
于是高林就又開始心,他真的很難不心。按照以往慣例,夜探這種事一般都是自己與阿妹去做,怎麼這回有了柳二公子,王爺突然就來了興致,真的不是另一種找樂子的方式嗎?而且控制瘟疫,總是越有經驗的大夫越穩妥,最好能年過半百,白胡子一路拖到,那就再令人安心不過了,像柳弦安……他還真放心不下。
不過再不放心也沒轍,驍王殿下不可能聽他的,柳二公子一樣不會聽他的,高林后來還去找了阿寧,試圖曲線救國,讓他出面勸勸,結果小廝一臉醫者大義,鏗鏘有力地表示:“白鶴山莊出來的弟子,只會迎難而上,哪里有躲著瘟疫走的道理?不單單是我家公子,將來我也是要一起進城治病的,還請高副將以后不要再提出這種無理要求。”
就這麼站在道德制高點,生生把高林給慚愧走了。
程素月用同的目看著哥:“咱王爺什麼時候做過沒把握的事?你瞎張什麼。”
“有把握,也是在戰場上的把握,在朝廷里的把握,疫是想握就能握住的嗎?況且王爺先前又沒賑過這種災。”高林打發,“去,你再勸勸。”
“我才不勸,我覺得柳二公子厲害的,一定能有辦法。”程素月不愿意彈,“你也管閑事了,晚上等著接應便是。”
高副將四壁,心力瘁。
怎麼也沒個人能理解自己。
夜幕再度降臨。
子時,水凝出一片蒸騰的白霧,林間幽寂。
柳弦安將自己那匹棗紅小馬牽出來,用刷子刷了刷,又喂了半塊香噴噴的黃豆蘿卜餅。
梁戍問:“你就準備騎它?”
柳弦安點頭。
他只有這一匹馬。
驍王殿下的黑神駒此時也踱步過來,形差不多是小母馬的兩倍大,鼻孔外翻,膘鍵,長著一副日行千里的絕世霸王模樣。于是柳弦安又歉意地說:“我這匹馬跑得比較慢,路上可能會耽擱一點時……哎!”
梁戍單手拎著人,一起上馬背。
玄蛟長嘶騰空,不等主人驅使,便卷起山風向遠疾馳,四蹄如鐵,將沿途月踏得碎。
阿寧被這套行云流水的土匪手法給看呆了,張愣了半天,反應過來之后,趕追兩步喊:“公子,你還沒帶披風!”
柳弦安自然是沒聽到的,他被顛簸得幾乎跌下馬背,哪里還顧得上披風,只來得及用雙手抓鞍上的扶把,有些失措地回過頭。
梁戍用余瞥見,心再度舒暢,他微微低形,用靴底一踢馬腹,速度越發快如雷電。
玄蛟過,草叢里的流螢被整群驚飛,它們在空中匯聚翻騰,忽而如緞帶繞在兩人側,忽而又被風吹得落了滿山,拂樹生花,熠熠娟娟。
高林在遠看著這夢一般的夏夜綺景,心想那些宮廷畫師的畫都算個屁,他用手臂一搗妹妹:“月啊,你說咱王爺與柳二公子待久了,會不會也變得仙氣飄飄?”
“王爺本來就是神仙。”程素月啃了口野果,“他這些年超度的人難道還算?”
阿寧在這方面單純如紙,聽到了就驚奇地問:“王爺居然還懂佛法?”
高林一噎,趕謙虛:“不多,就一點點。”
至于是多,大概剛好夠在戰場上踏著尸山海,送對面的人趕個吉時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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