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見到來人時,眼神清明又徹,“我心說仿佛故人要來,原來是你。”
謝珩道:“一別數年,世叔久居深山,別來無恙?”
老道士笑道:“齒牙搖,白了須發,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倒是你看上去滄桑了許多,想必這幾年多有蹉跎吧。”
謝珩道:“汲汲營營多年,終是一事無,也尋不到歸,上山來找世叔借片瓦棲。”
老道士嘆道:“風雨迫人,既然來了,快些進來避一避吧。”
清靜居士命弟子在后院收拾出兩間干凈的屋子,讓謝珩住下。這兩年山外局勢大變,南梁覆滅,新朝始立,建章謝氏也了過去式,他雖然一直住在山上,但也不是真的了仙,對這些事也有所耳聞。
在見到謝珩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直都在等著他,等了很久了。
昏暗的客房中,一盞燈亮了起來,清靜居士進房間時,謝珩正默然地著墻上掛的的那副字——虛極靜篤。
“致虛極,守靜篤,萬并作,吾以觀復。”居士仿佛在誦念一首優的短詩,“這便是圣人問道。”
謝珩道:“大道至簡,知易行難。”
清靜居士笑了笑,將一段久遠往事娓娓道來,“那年我十五歲,生于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可謂盡人生富貴,后來有一日,我暫居云來山,做了個金玉滿堂的夢,在夢中我位極人臣,弄權作勢,香車寶馬,極盡豪奢,可最后一朝富貴散盡,萬皆空,我忽然一覺醒來,只見云霞漫天,遠來了個須發皆白的道士,他看我流下淚水,便問我因何而哭,我說世人實苦,他于是送了我這幅字,后來我隨他上山,當了一輩子的道士。”
謝珩向清靜居士,很多年前,對方還名謝煥,與同輩的謝照齊名,是建章謝氏族中被最寄予厚的子弟之一,寫出過景帝朝最負有盛名的策論《論毀》十三篇,直到忽然有一日他遁空山,別了塵寰,再也沒有回來。
所謂出世,一朝堪破,緣起空。
清靜居士將燈火剪亮了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盛極必衰,榮極必辱,是謂無常,乃至于王朝興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為歷史,人生短暫,大道無垠,所以說世人實苦。”他向謝珩,“既然如今一切都已了結,與其沉湎于無盡悲苦中,不如就此放下吧。”
他能看得出來,謝珩眼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傷悲,往這座山上來的人,每一個皆是心有郁結,不得解,所以才登山問道。
謝珩聽出對方話中的勸解之意,“世叔不嫌棄我?”
“怎會?你做得已經夠多了,如此世道又豈是你僅憑一己之力能改變的。”清靜居士滿是仁慈地看著他,“你道緣極深,正因如此,你的父親才為你取表字道,你的祖父曾說過,謝家后輩中,惟你有先祖風,我一直都等著你,既然來了,便與我一同在這座山中住下吧,從此斬斷塵緣,解愁苦,豈不是樁好事?”
謝珩重新看向那副“虛極靜篤”的字,一筆一劃,皆是無窮道意,寫得盡是放下。
清靜居士認定謝珩會答應自己,但令他沒想到的是,謝珩卻拒絕了他的邀約。
“多謝世叔,只是我怕是與道門無緣。”
清靜居士不解道:“事已至此,人世間還有什麼值得你留的呢?”
謝珩道:“我來到世叔的山上,是為了等一個人。”
清靜居士到意外,“等人?”他在這兒住了快三十多年,此山平時一向荒無人煙,還能等來誰呢?
夜雨落在空山中,像是一曲琴音,聽得人寂寞不已,謝珩道:“一個于我至關重要的人。”
清靜居士問道:“有多重要?”
謝珩道:“說不清楚,總覺得江山列國,儒道真理,也沒有他重要。”
清靜居士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像是被這直抒臆的一句話給震撼到,最令他最不敢置信的是,這樣深熾熱的話會是從謝珩這種清冷心的人口中說出來的,他觀察了謝珩良久,“當真不再考慮一下?”
謝珩搖頭。
清靜居士終于道:“我倒是有些想見見你所等的那人了。”
謝珩也不知道李稚會不會來,于他而言,等待并不是一件令人神傷的事,他已經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一切,往后剩下的時間太多,他愿意在這兒守著,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的心始終不移。
道選擇了他,他卻選擇了紅塵,紅塵亦是他的道。
雨接連下了一個多月,每日往山外去都是一片煙雨朦朧。
年道士名小鯉魚,活潑,一自來的本事,很快便跟裴鶴混了,這一日,好不容易趁著天晴,他拉著裴鶴下山采買東西,忽然聽見街頭巷尾都在談論一則重大消息。
“新皇派了晉國公來江左坐鎮,這南方怕是要變天了。”
北上進京趕考的士子們在路邊驛館中閑談,三言兩語傳出來,大家便都知道,當地將要迎來新的長,于是都在議論紛紛。
小鯉魚抱著一大筐新鮮李子,順口將這事兒說給裴鶴聽,誰想裴鶴卻忽然停住手中的作,抬頭看向他。
小鯉魚尚未察覺到異樣,嘰嘰喳喳地說,“話說這小城從未這樣熱鬧過,到都是人,南北通關后,這條路就為了南方人北上進京的必經之路,好多讀書人都從這兒路過,說是要去趕考呢,引來了不京州商販在這條路上做買賣,還新立了一個嘉州府。”
小鯉魚啃了一大口李子,補充道,“聽說就是那位晉國公立的,說不定他是要留在我們這兒呢!”十二三歲的年心不定,對外界一切都還很好奇,他知道裴鶴的背景,忍不住朝他打聽,“話說你從前見過那位晉國公嗎?”
裴鶴點了下頭。
小鯉魚微微睜大眼,“他人怎麼樣?我聽說他是新皇的親弟弟,手段很是兇殘,當地人都在擔心這往后怕是沒有好日子過了。”見裴鶴遲遲不說話,他大驚失,“他不會跟你們有仇吧?”
一道視線遠遠地投落在他們上,裴鶴像是察覺到什麼,忽然回頭往一個方向去,小鯉魚見狀也抱著李子轉過臉去。
城門下,一列車隊正行駛進城,清晨霧氣太大,一眼看不清多人,最前方是一行低調的玄甲衛隊,為首的是個宇軒昂的年輕侍衛,他的腰間掛著一把劍,旋鈕上刻著千瓣蓮花紋。
裴鶴清晰地記得那把劍的來歷,昔年梁哀帝時,上元神宮中供奉著一柄傳世名,相傳是春秋鑄劍師東方冶所鑄,兩柄劍本是一對,共同呈鑄昌鼎盛世,后來其中一柄在戰中失,另一柄日夜龍不止,了有名的不祥之刃,而今這把劍被新皇賜給忠心護衛之人,象征著以殺止,以戈止武。
蓮花去國一千年,雨后聞腥猶帶鐵。
蕭皓騎在馬上,著不遠站著不的裴鶴,在他的后,那一輛馬車也停下來。
小鯉魚一句“那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吧”莫名卡在嚨中,他前后左右看了圈,發現對方確實是在盯著自己,這……現在跑路還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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