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有什麼好的？”男人抱怨起來：“真是不知好歹，我們在那邊……”

“閉。”杜文娟平直道：“以後你再刺激他，我會扇你。”

從沒有過這樣強的語氣，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麼。

常華眼睛睜圓，訝異道：“你什麼刺激了？”

他有點生氣，又顧忌肚子裡的孩子：“咱兩多好啊，別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啊。”

杜文娟冷笑一聲：“星只是沒有出事。”

“他如果跳下火車時摔傷了，跑出火車站時被人拐走，我都絕對沒有這麼好說話。”

“常華，你有時候太過分了。”

男人漲紅了臉，想跟吵架又自知理虧，把兩百塊錢拍回手裡。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耐煩道：“以後我用心點，等你生完休養一段時間接他來也好，省得顧不過來。”

杜文娟任由他幫自己拎包，一邊慢慢地往前走，一邊重新思考很多事。

確實不該一味地忍著，早該想到的。

這件事並沒有困擾小孩子太久，他們很快開始為新的事忙碌起來。

薑忘清楚暑假寒假都是賣書的黃金時期，這段時間都在到轉悠找靈。

賣的多不如賣的，其實按照他現在的資產，開個類似沃爾瑪家樂福的大超市都綽綽有余。

但書這種東西沒有時效，好運輸易保存，而且調貨顧不過來還可以在本地立刻印刷，實在再適合做生意不過。

他想來想去，覺得這座城市太安靜了，什麼熱鬧都沒有。

——現代節日都僅限於百貨大樓服打折，以及周邊地區擺擺聖誕樹屁小天使之類的，看久了也就沒意思了。

薑忘左右一合計，決定包下一個小廣場做不忘嘉年華。

賣書當然是最重要的。

教輔區，暢銷區，漫畫區，三個大類做不同主題展示。

紙片人立牌先訂個十幾款，再聘幾個人穿玩偶服到跟遊客互，中間穿點好玩好吃的小攤位，挑周六周日讓全城人一起過節。

主意一定，他行力變得極快。

彭星負責去打探下最近同學們都在看什麼漫畫畫，最好拿個小本本填一下願單再統計下人氣排名。

薑忘則去和消防局警察局申請報備，以及找足夠多的小攤販參與這次的嘉年華。

梅花糕松餅都來幾家，盡量挑有工商執照的乾淨店家過來擺攤。

再來點套圈拿玩塔羅牌算學業財富線的，把小初高都涵蓋進來。

彭星一有事忙就顧不上思考人生，每天早上帶著小本本目標滿滿的串門收集報，在家也打座機找人聊天，皮子比以前還要利索。

薑忘順帶也借著這個機會和城裡幾個初高中校長都接了一下，免不了找人脈請客喝酒，意外獲得了不新朋友。

以至於有個副校長當場拍板，邀請彭星到他們這來讀高中，考高考低無所謂。

薑忘當場幹了一大杯，看著也醉到快要說胡話，進退分寸滴水不。

他的公司規模日益壯大，員工全部得親眼過目再放進來，一個比一個給力。

A城接近半城都認識了薑忘這麼個人，哪怕不認識他本人，也聽過逛過他開的四家書店。

——經過上次的五千本事件，倉儲規模進一步增加，很快就以閃電速度裝修過審開了新一家。

薑忘跑嘉年華的事兒跑空好幾箱93號汽油，到最後睡著了做夢都在談生意。

他做事細，嚴謹提防火災踩踏之類的事件，哪怕在管制松散的2006年也留神，方案管理一改再改，改到員工都納悶老板哪兒來的這麼多想法。

城裡地圖更是一閉眼就能背出來，哪兒是工業區哪兒有好吃的豬排店，哪幾個小區的小孩零花錢最多。

繞著繞著又回到老城區裡，大白天地看見彭家輝靠著個垃圾桶在喝酒。

按常規視角，彭家輝嗜酒打小孩還天穿得邋遢髒臭，是個很不討喜的反派角。

但是冷不丁瞧見這麼個反派角一臉憂鬱地靠著垃圾桶喝酒，又有點好笑。

薑忘手搭在方向盤上，看著親爹自暴自棄地搖著頭喝酒，心想自己是不是有傾向。

他還是再一次選擇停車走過去。

彭家輝一邊哀傷地邊唱歌邊喝酒，都懶得管周圍的人掩鼻子繞開他時的眼神。

然後就看見薑忘走了過來。

他有點慌張地坐直了些，又反應過來自己靠著個垃圾桶，一時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薑忘穿得西裝革履還梳了個背頭，閑庭信步跟彭家輝一塊坐垃圾桶旁邊。

“剛把你從住院部撈出來幾天？”薑忘看了眼表：“現在才下午四點半，你被工作單位開了？”

“沒開，”彭家輝噙著眼淚搖頭：“我外派工作，已經把活兒乾完了。”

按時乾活，還行。

薑忘打量他一副哀痛絕的樣子，語氣玩味：“然後呢？”

“然後——”彭家輝打了個哭嗝，仰頭猛灌酒：“小豔跟賣黃魚的都在我床上。”

他抬手用酒瓶底猛敲腦袋，像是要拿瓶底敲掉看不見的綠帽子。

“一個兩個，怎麼都這樣！”中年男人哭喪著臉道：“我就是個垃圾！廢！敗類！”

你確實是。

薑忘瞧見他慘這樣莫名心很好，也當是工作累了休息休息，坐在旁邊點了煙，還從兜裡出來彭星上次沒用完的半包紙。

怎麼當爹當兒子的一個兩個都這樣，他明明覺自己上沒這種喜劇天賦。

彭家輝擤鼻涕的作跟彭星一模一樣，慘慘的好像被欺負得不行。

“你知道說什麼嗎？”中年男人用紙巾猛烈臉：“說我天天跑工廠，機油比賣黃魚的還臭。”

“然後小豔當著我的面把我手機號都刪了，趾高氣揚的就走了！我甚至都傻了！”

彭家輝深呼吸一口，語重心長：“我跟你說，是個壞東西。”

“煙酒都別！！”

薑忘鼻子，暫且接了親爹給他的第一條人生經驗。

“不，”他隻覺得好笑：“那你也。”

當自己閱歷收都高於生父母時，好像很多擰不過來的念頭都能輕描淡寫地被抹掉。

他現在佔據的優勢實在太多，哪怕坐在垃圾桶旁邊和彭家輝都像兩個世界的人。

“我不了了。”彭家輝特別憂鬱：“我真是個廢啊。”

“那就不要做廢。”

中年男人彈了一下，拿手背眼睛。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薑忘兜裡的手機又在震，估計還是跟嘉年華有關的消息。

他突然想起什麼，重拍彭家輝的肩。

“要不要來賣棉花糖？”

彭家輝愣在原地，重複了一遍：“我？做棉花糖？”

“對啊，”薑忘把硌屁的礦泉水瓶扔進垃圾桶裡，理所當然道：“我要開嘉年華，還差個賣棉花糖的。”

“機子租給你，攤位費免了，你就當來玩玩兒。”

彭家輝也是頭一回聽見這種事，著頭道：“我行嗎？不過我會做飯，切黃瓜特別細，應該行？”

“走，起來，”薑忘把他胳膊架起來：“你先去換像樣服。”

-3-

這個垃圾桶離彭家輝家很近。

親爹也是剛失買了酒邊喝邊哭，哭傻了直接靠著垃圾桶癱下來，覺自己一輩子徹底完蛋。

等回家以後，薑忘捂著鼻子開窗通風，拿了本書把屋裡霉味兒都往外扇。

“哎？”彭家輝忽然想兒子了：“你這個作，特別像星星。”

“哥們我沒想佔你便宜啊，”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又說錯話，雙手直擺：“可能是我太想小孩了。”

“你先顧好你自己吧。”薑忘嫌棄道：“乾脆先洗個冷水澡，我看看你有什麼服。”

“臥室在那邊，”彭家輝指路道：“那我先去洗了。”

浴室裡的水聲嘩嘩響，薑忘環顧四周，一瞬間又回到十歲那年。

他的許多記憶像是一盆豆子驟然發芽，又被生生蓋上蓋子。

男人強咳一聲，拿著書繼續開窗猛扇。

彭家輝洗的很快，圍了個浴巾跟他一塊挑服。

薑忘也沒跟他客氣，挑一件扔一件。

“真髒。”

“這件不行，醜。”

“你這樣怎麼可能談啊，”他反手把又一件油膩POLO衫扔垃圾桶裡：“不行，你這都沒法穿出門，上司看了也會煩。”

彭家輝心疼服還不敢反抗，很慫地在旁邊小聲攔。

“這個——這個總歸可以了吧？”

“不行。”薑忘平直道：“穿出去別說是彭星他爹。”

“也沒要求你穿多高檔的服，”他擰著眉道：“紫綠紫綠的你是想演個茄子嗎？？”

於是將就著穿了件白的，又拎著人去平價店裡重新選三套服子，像樣的子也挑了好幾雙。

一結帳五百三。

“欠著，”薑忘面無表：“利率兩點八，一年還。”

彭家輝憋著表點頭。

“還，肯定還。”他想起來什麼，又要找黑公文包：“對了——”

“那五百不收利息，回頭一塊還。”薑忘心想你欠我的可不止這一千，眉一揚轉道：“走了，去拿機。”

公園裡賣棉花糖的那幾位當然不可能請到嘉年華來，他是網上訂購了機又要到配方圖紙，正準備找人好好琢磨。

彭家輝在機械公司幹了好幾年，來到棉花糖機旁邊上下，突然就哎了一聲。

“這機子你多錢買的？”他神起來：“這玩意兒原理簡單，其實我都能做。”

薑忘暫時沒擴展業務的打算，指指圖紙問：“那你會用這個嗎？”

機子剛接回來的時候，他圖新鮮想做兩個拿回家，半炫耀質地送季老師一個，再給星一個。

結果愣是弄得滿手糖渣不說，還差點把機子搞得過熱燒掉。

……後來專門拜托保潔洗了半天。

彭家輝還在撓頭，估計是劣質洗發水越洗越：“我試試。”

他對比著步驟圖啟放糖，了竹簽一邊踩踏板一邊慢慢旋轉。

第一個癟掉，第二個就漸漸像樣子起來。

到了第五個第六個，真就跟說明書裡的彩圖一樣，做得蓬松又渾圓。

看得公司裡好些妹子圍了過來。

“原來是這樣做的啊？”

“你好厲害喔！一看就會嗎？！”

彭家輝很不好意思，主把做好的樣品送給們吃。

薑忘瞅著有意思，拍拍肩把機子直接送他了。

“算個副業，好好乾。”

彭家輝這次真上了心，雖然醉意還沒完全褪掉，但腦子已經清醒過來了。

“你說的那個嘉年華，是個什麼東西？”

薑忘大致解釋了一下，彭家輝邊聽邊點頭，手道：“那不行，我得先找地方多做些練手。”

“那個嘉年華，估計人流量大，需求也多，”他生怕給薑忘惹麻煩：“我做了，也方便多賣點，是不是？”

那倒也是。

小孩買什麼東西都喜歡扎堆，一扎堆就容易單。

薑忘難得看見親爹靠譜的時候，想想道：“你在我書店旁邊賣吧，就紅山小學旁邊那家。”

“不過吧，要注意作安全，滅火會用麼？”

彭家輝快速點頭：“會的會的，工廠那邊都有這個，每年有消防演習。”

“行，回頭給你在旁邊配一個。”

第二天下午，不忘書店真就添了個棉花糖攤。

“棉花糖五塊錢一個，八塊錢倆！”

“草莓味哈瓜味，想吃什麼都有！”

在這蹭書看的小孩很多，經常點一杯茶一坐一整天，都忍不住蹭過來。

彭家輝從來沒有被這麼多小孩包圍，有點慌又很驕傲，語氣比從前要耐心很多。

“一個一個來，都排隊，排隊哈！”

他每遞出一個雲朵般的紅淡藍明黃棉花糖，就有一個小孩歡呼一聲，像是在過兒節一樣。

彭家輝突然上班就有神了。

主要力在於趕忙完，然後下班去書店賣棉花糖。

——以至於第三天就先還完了五百多塊錢，然後還特別自信地做出來一棉花糖兔子一棉花糖向日葵，一左一右跟招牌一樣在攤位上。

小孩兒們也很給面子，知道他是彭星爸爸，給錢都客客氣氣的，還有小孩買完了都一臉癡迷地賴在旁邊看，覺叔叔像是在變魔。

薑忘佯裝在總臺對帳，余瞅著在一群小孩外悄悄觀的星星。

小朋友其實第一天就收到消息了，但是沒敢過來看。

他對親爹的太複雜了，複雜到八歲的閱歷沒法消化。

既像是在這個城裡的唯一至親，又好像再靠近點兒就又會被傷害到。

彭星醞釀了兩三天，甚至還裝作不怎麼在意地，趁著晚上吃橙子的時候問了一句。

薑忘故意不說。

“自己去看唄，問我幹嘛。”

彭家輝正專注地給所有小孩做棉花糖，突然心有靈犀地抬了頭，瞧見一群小學生初中生外，小小一隻的彭星。

“兒子！”他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兒子！過來！”

彭星也懵了一下。

小孩兒們自覺地分開，用很羨慕的眼神看彭星走近他。

彭星又想起來以前被追著打的事，也不敢靠太近，小聲喊了句爸。

“你想吃哪個？”彭家輝眼眶有點紅，用手圍，笑得不好意思：“爸爸剛會做兔子和小花，別的還在學。”

彭星轉頭看向薑忘，後者聳聳肩，讓他自己拿主意。

“……吃兔子！”

大叔快速點頭，用這輩子最專注的狀態給他做了個最好看的藍耳朵兔子。

書店還是很熱鬧，小孩們等的時候一直在互相朋友聊天，還有不人坐在旁邊長桌上玩飛行棋。

彭星站在最前面，和爸爸一樣小心又專注地盯著越來越蓬松的棉花糖。

等兔耳朵固定就位，藍眼睛也點綴完畢，彭家輝長長松了一口氣，彎腰遞給彭星，笑得有點赧。

“你吃的時候小心點，”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裡面有兩牙簽，小心劃著。”

彭星點點頭，拿著最新款的兔子棉花糖高高舉起來。

“看！！”

小朋友們跟著仰頭：“謔——”

“叔叔我也要這個！！”

“我們買的都是兔子哎？只有他的是藍的！”

“慢點吃啊！吃不完沒事的！”彭家輝見他要走了，又招呼了一聲：“以後你想吃——爸爸隨時給你做！”

“昂！”彭星快速應一聲，跑了個沒影。

薑忘心裡松了口氣，繼續該查帳查帳，該清點庫存清庫存。

到晚上六七點，書那邊打電話過來說場地布展圖出來了，拜托他過去再親自看看附近布置哪裡要改。

薑忘答應著往外走，忽然被彭家輝攔住。

中年男人看他的眼神仍然敬畏又親切，有點不好意思地遞了棉花糖。

“你，你也嘗一下吧。”彭家輝鼓起勇氣道：“好像……是好吃的。”

薑忘看向他，把電話掛掉，手接了糖。

“我還真的……從來沒吃過這個。”男人喃喃道：“嘗嘗看好了。”

他當著彭家輝的面，像小孩一樣歪著頭咬了一大口，沾得角都是糖。

輕薄綿的草莓糖在舌間融化流淌，又像柳絮又像花瓣。

薑忘愣在那裡，突然發現一件事。

他好像在年以後，格外抗拒那些屬於小孩兒的事，像是本能地在逃避一些傷口。

可是現在他正在吃糖。

彭家輝還在忐忑地等他給出評語。

“很好吃。”薑忘皺著眉笑起來：“齁甜，但真好吃。”

“我早該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