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朔的冬季寒冷又漫長, 到都是白皚皚一片冰天雪地,人在這樣單調的環境里呆久了,難免煩悶寂寞又無趣。
不過這一年冬天因為一個人的到來, 整個河朔都染上了一層艷艷的桃花, 三鎮的百姓一掃懨懨之,個個眉飛舞, 無論是茶肆、酒店還是胡餅攤子,只要人一見面,第一句話必定是:“哎,你有沒有聽說那個小鹿郎……”
小鹿郎和蕭將軍同坐一車逛市坊。
小鹿郎和蕭將軍去城外鑿冰捉魚, 回來時共乘一匹馬。
小鹿郎和蕭將軍在胡麻子胡餅鋪買了一張胡餅,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著吃,小鹿郎還趁人不注意了蕭將軍角的芝麻粒,可惜全被葛皮匠他娘子的四姑看在眼里。
蕭將軍帶著小鹿郎去擎云樓賭錢, 笑瞇瞇地看著小鹿郎把錢輸得, 又一把全都贏回來。
蕭將軍一擲萬金買下大皮貨商袁老五箱底的黑狐裘,當天就穿在了小鹿郎的上招搖過市。
……
幾乎每天蕭將軍和小鹿郎都能給魏博百姓提供新的談資。
但是小鹿郎是什麼來頭, 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有人說他本是西北神翼軍中的裨將, 因為犯了事從軍中逃出來,也有人說他是江南來的水匪頭子,因為他細皮臉白如玉, 只有江南的水土養得出來這種小白臉, 還有人說他是關外哪個西域小國的王子,因為王位之爭逃到河朔來投靠蕭將軍。
但是神翼軍逃將、江南水匪和西域王子怎麼會帶著三四百兵馬如神兵天降一般奪下河城,斬殺匪首,帶著五千叛軍來河朔投靠蕭將軍, 似乎沒有人認真想過。
總之他周籠罩著一團迷霧,眾人只知道他姓鹿,比段司馬和程公子生得還俊,比蕭將軍麾下那對有“黑白俏無常”之稱的雙生子還俊,俊得天上有地上無,以至于蕭將軍只見了他一面便讓他住進了節度使府,從此兩人出雙對、形影不離。
據說小鹿郎到魏博不過三日,蕭將軍就將府中的男舞伎和伶人遣散了大半,剩下不愿自去謀生的也送去莊園里住著。
對三鎮百姓來說,這一項功偉績更令人嘆為觀止,幾乎非人力可為。
于是也有不人認為這位小鹿郎不是人,其實是山中的怪化人形,不是鹿就是狐貍。
冬季晝短,午時才過不久,太已有些西斜。
昨夜一場大雪下到早晨才停,積雪被往來的車馬行人踩雪水,道路泥濘不堪,不過魏博百姓毫沒有被這點小障礙難住,依舊蹚著泥水堅定不移地逛著,因為還有一個月就是歲除了,又到了家家戶戶置辦年貨、裁制新的時節。
“聽說了嗎?昨日蕭將軍帶著小鹿郎去青云寺了……”
“青云寺的送子觀音最靈驗了,蕭將軍莫非是去求子的?”
“還沒婚求什麼子……”
“依我看蕭將軍只是在興頭上,沒準過幾天就膩了,那小白臉就一張臉好看,能頂什麼用……哎喲!”
說話的是個五大三的壯漢,紫臉膛,絡腮胡,脖子和臉一般,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他話說到一半,不知從哪里飛出棵腌酸菜,好巧不巧地砸在他面門上,引得四周一片哄笑聲。
大漢惱怒地抹了把臉,正要發作,卻發現罪魁禍首是個干干瘦瘦的老太太,一張滿是褶皺的瘦臉耷拉著,越發顯得長,的眼睛卻似鷹隼一般放著犀利又凜然的,莫名人覺得不能惹。
大漢的氣焰莫名矮了一截:“老人家為何砸我?”
老太太努努:“造口業要下拔舌地獄的,老是救你,阿彌陀佛。”
這老太太奴仆打扮,拄著紫檀拐杖,一張口就是口漂亮的雅言,顯然不是一般人家的老嬤嬤。
大漢又矮了一截:“我看你年紀大不和你計較……”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拄著拐杖,挽著小竹籃往一家賣脯臘的鋪子里走去。
那大漢小聲嘟囔道:“我哪句話說錯了?那姓鹿的小白臉就是配不上大將軍……”
老太太一條已經進店門,聞言站住腳,轉過怒氣沖沖地走到那大漢跟前,使勁著拐杖,額頭上青筋暴起,似乎隨時要抄起拐杖打人:“他配不上難道你配得上?你這樣只知道背后說的熊他一人能打一百個!”
有人認出來,小聲道:“這老嬤嬤好像就是小鹿郎家里的嬤嬤……”
大漢心道倒霉,小鹿郎背后可有蕭將軍撐腰,得罪他就是得罪蕭將軍,這老太太真要用拐杖打他,這一下他也只能著。
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他又不能認慫,只好著頭皮道:“我當然不行,要配得上我們大將軍,怎麼也得是齊王那樣馳騁沙場的英雄……”
桓煊雖然當過皇帝,但許是在位時間太短,魏博這里的人說起他還是不知不覺稱他為齊王——那個用兵如神,據說與蕭將軍不相上下的親王將軍。
老嬤嬤一愣,旋即冷哼了一聲,放下拐杖喃喃道:“算這熊還有點眼。”
就在這時,一個穿桃紅綿袍的青圓臉郎急匆匆跑過來:“嬤嬤怎麼跑這兒來了?我挑點花樣子,一眨眼的功夫你老人家就不見了。”
立即有人招呼道:“春條姑娘,今天鋪子里生意怎麼樣?”
春條笑道:“托李大叔的福,還。”
又有人道:“上次那種口脂長安什麼時候來新貨,可一定要給我多留幾盒啊!”
春條道:“給你留著呢吳家阿嬸,放一百個心,一會兒去我鋪子里取就是。”
一邊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一邊挽住高嬤嬤的胳膊。
高嬤嬤道:“年關鋪子里那麼多事,你忙你的,這市坊還沒有長安西市一半大,你還怕我老婆子走丟了?”
春條抿微笑,老嬤嬤總是拿魏博和長安比,不如長安大,不如長安繁華,行人的裳車馬不如長安的鮮潔……知道這是老人家思鄉了。
“店里有小順在,我正好出來個閑。”道。
高嬤嬤目微:“那個小順,是不是眉斷兩截的那個小郎?看著怪眼的……”
春條道:“就是他,他以前長安西市上常家脂鋪里做店伙,后來知道他原來是我們家娘子的人,真是嚇了我一跳呢!”
高嬤嬤努了努,言又止:“那小郎看著機靈,就是看著不怎麼踏實……”
春條“撲哧”一笑:“嬤嬤,我和他只是合伙開鋪子。”
高嬤嬤暗暗松了一口氣,又試探著道:“那你看我們小郎君邊的小馬怎麼樣?”
春條道:“馬忠順?好的。”
高嬤嬤道:“你別看他日嘻嘻哈哈,這孩子是嬤嬤看著長大的,是個實心眼的本分人……當初你在兵營里幫他的鞋,他穿破了還舍不得扔……”
春條道:“嬤嬤,我知道你的意思。”
高嬤嬤道:“那你有什麼打算?”
春條莞爾一笑:“我現在的打算就是多開鋪子多趁錢,眼下不急著家,多謝嬤嬤好意。”
高嬤嬤道:“未必了家就不能開鋪子,又不耽誤事。”
春條笑道:“過了年我們打算在德也開兩家分店,到時候魏博、德、幽州三地跑,顧不上家里,倒是耽誤了別人。”
高嬤嬤嘟囔道:“開鋪子雖要,總是不家也不是個事……”
春條道:“難得找到一件我能做又做得好的事,我現在心思全在做買賣上。”
在幽州時跟著小順他們學做買賣理帳,隨隨發現學得賣力上手又快,便借了一筆錢伙,后來幽州的鋪子盤出去賺了一筆,還清了隨隨的錢還剩下一大半,剛好做本錢,在魏博開了鋪子,如今單魏博就有三家鋪子,年后還要開到德去。
春條道:“只要自己有本事,不家有什麼,就像嬤嬤這樣,不也好。”
高嬤嬤道:“嬤嬤有什麼本事,只有伺候人的本事。”
春條將胳膊挽:“嬤嬤在長安時一個人管著整個院子,把我們這些小婢子管得服服帖帖的,這還不是本事?”
頓了頓,認真道:“而且嬤嬤這麼大年紀千里迢迢來到一個陌生地方生活,這本事可不是誰都有的。”
高嬤嬤老臉一紅:“這小丫頭,越來越厲害,把我個無用的老婆子說得那樣了不起。”
春條道:“我是說真的,嬤嬤就是最了不起的老人家。”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馬車前,高嬤嬤道:“你鋪子里那麼多事,趕忙去吧。”
春條向輿人叮囑了幾句,和高嬤嬤道了別,待馬車駛出市坊,這才轉向脂行走去。
高嬤嬤坐在馬車上,開車簾往外,魏博比長安小一些,自然比不上長安的恢弘和繁華,但行人車馬也是一樣的熙來攘往,臉上帶著或滿足欣喜,或焦躁不安的表。
老嬤嬤想起春條神采奕奕的樣子,輕輕地嘆了口氣,每個人到了這里似乎都不一樣了,春條,小順,高邁,甚至自己……變化最大的自然是家小郎君,從一個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變不知來歷的“小鹿郎”,就像從天上掉到地下,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比在長安時多多了。
這變化是好是壞?高嬤嬤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正想得出神,輿人勒住馬韁,回問道:“嬤嬤,是去節度使府還是回通義坊?”
桓煊顧及高嬤嬤的想法,在節度使府一街之隔的通義坊買了座宅子,仍舊讓管著家,雖然大部分時候他不是在軍營就是在節度使府。
高嬤嬤本來是打算去找蕭將軍聊一聊——兩人總也沒有婚的意思,每次一提,小郎君就哄敷衍,知道指他是不的了,便想著向蕭將軍旁敲側擊一下。
可不知為何又遲疑起來,輿人以為年紀大了耳背沒聽見,拔高了聲音:“嬤嬤——”
高嬤嬤扯著嗓子道:“聽到了,聽到了,老婆子還沒聾呢!回通義坊。”
靠在車廂上喃喃自語:“他們過得開心就是了,老婆子何必去礙眼,隨他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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