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很快回來,兩個白看護跟在他后,一男一。他不要他們攙著。
這倔老頭!
陸青繁迎上去,低聲,“父親,即玉回來了。”
父親抬頭,我看見一雙渾濁蒼老的眼。眼睛從來不會騙人,直到此時我才真的相信,父親真的老去,在我不知道的歲月里。
我卻不在他邊。
我愧疚,喊他,“爸爸。”
父親看著我,眼中轉過瞬間的激,隨即平靜下來,又恢復我記憶中那個又臭又的老頭。
“我已與你斷絕父子關系,你還有臉回來,給我滾出裴家大門!”他對我怒喊。
但他的無法承擔如此激烈的緒,后看護立刻沖上前去扶住父親,“裴先生,請冷靜!”
父親一把推開看護,他將拐杖甩向我,正擊中我額頭。
“不孝子,滾!”
我捂著額頭退后一步,看著陸青繁上前扶住父親,在一群醫護人員的簇擁下回去臥室,而我無能為力。
我在樓下客廳坐了許久,有年輕傭探頭看我。
我額上腫起一個大包,疼得我又想掏出阿司匹林鎮痛。
陸青繁終于從樓上下來,他出手似想我額頭,但至半途還是收回去,還以為我沒注意到。
他連關心我都不敢明正大,難道怕我因他一點安就此糾纏上他?
“父親他不是故意的,最近他心一直不好。”他說。
“我曉得。”我怎麼會不知道父親,一副臭脾氣,天板著面孔。
小時候總以為他不喜歡我,問母親自己是否被從街上撿來,所以爸爸從來不對我溫微笑。
母親哭笑不得,將我抱在懷里,輕聲說,“爸爸怎麼會不喜歡小即玉呢?只是爸爸太害,把對你的喜歡都藏在心里頭,不說出來。如果有一天爸爸小即玉傷心,你也千萬不要怪他,因為他真的很你呀。”
這世上唯有母親知道父親。
我站起來,“今天我先回去,我會找時間再來。”
“我送你。”陸青繁說。
我想了想,沒有拒絕,這可能是我所能接的他的最后一點好意。
我讓他送我到孟斯齊公寓附近的地方去,我不想讓他知道我住在哪里。
冬天的夜晚來得極快,倏忽一眨眼,就是一片無窮黑暗。
霓虹早已閃爍如燦爛星辰,在路邊一閃而過的廣告牌里,我又看見那張天。
忽而想起年時,母親領著我和陸青繁到游樂園。
那時他被收養不久,仍舊十分生疏拘謹,我去拉他的袖子,“我們一起去坐天好不好?”
他直直站在原地,抿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我只好再問一遍,“一起去,好不好?”
他終究沒有答應。
我以為他總有一天會答應我一聲好,所以徒勞等了這麼多年。并不是一定要坐天,只是相同他一起。
那年的孩子,等在原地許久,當年的游人漸漸散盡,天亦不再旋轉,而他等的那個人始終沒有給他那個想要的答案。
迫不得已,只能頃刻長大。
“陸青繁,你是否還記得我母親?”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突然提起?”
“爸爸當年為了娶母親,幾乎和祖父斷絕父子關系。”
我忽然想起這一段陳年舊事,是在極年時,母親講給我聽。
陸青繁微微詫異,他從未聽過這段往事。
“并非什麼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未遇到父親之前,母親只是裴氏寫字樓一名清潔工。父親不小心撞到的水桶,他們就這樣認識。”
份并不是不可超越,只要愿意為彼此掙扎一下,總有可能在一起。
所以我總愿意相信,所以我總一個人等下去。
但陸青繁永遠不會明白。
所以裴即玉和陸青繁的故事就此終結,在那一年白花綻滿花枝的春日午后,再無后來。
我讓他在街邊將我放下。
“這麼晚,你還要去哪里?”他皺著眉問。
我將腕上手表給他看,“此時才八點過一刻,我年時日已久,不會有誰不長眼,特特前來將我拐帶,裴即玉沒那麼值錢。”
口氣略略不滿,只不過不想他知道我如今住地。
“你在防備我?”他立即察覺我的用意。
“你想太多。”我說,“我只是想找地方吃晚飯。”
我從未想過防備他,我只是在防備我自己。我只怕自己大夢初醒,又飛快墮另一場長夢中去。
我已決意與往日徹底斷絕,我會慢慢學著忘。
“我陪你。”他說。
“陸青繁,我已二十六歲,完全可以自理。”我堅持。
沒人可以倔得過我,陸青繁不得不將車停靠路邊,我一直看到他的車消失在川流車影中。
這個城市夜晚冰冷刺骨,我將兩手在大口袋中,漫步目的的走在街邊。
街上這麼多人,他們都已習慣永夜不眠。這個城市已漸漸不再做夢,所以沉睡在夢里的人都不得已從夢中醒來。
再也沒有一只手,在夢里摘一朵未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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