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場纏綿的春雨中,李靈幽回到了闊別十四年的京都。
數月之前,十萬大涼軍攻破羌國王庭,兇如猛虎的攝政王當著李靈幽的面,一刀砍掉了老可汗的頭顱,讓這位和親十四載的大涼公主,一夕之間為了亡國的寡婦。
鸞車上悅耳的金鈴聲喚回了李靈幽的思緒,聽到車外有無數百姓夾道歡呼,清楚那不是為了,而是為了得勝歸來的大涼軍,但是和記憶中相似的景,還是讓忍不住慨。
“我出嫁那一日,京都的街上也是這麼熱鬧,大家都高興瘋了。”
因為兵臨城下的羌國大軍終于撤退了,死里逃生,得保家國,能不樂嗎?
一頭卷發的年輕侍阿娜爾跪坐在李靈幽邊,一邊為修剪指甲,一邊好奇地問道:“可敦,我聽說大涼先帝有三個妹妹,為什麼偏偏派您去和親?是因為您生得最嗎?”
李靈幽莞爾一笑,輕輕點頭:“是啊。”
十四年前的大涼第一人,能不嗎?
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也只有這樣的傾國之,才能憑著城樓上那一曲飛仙舞,迷倒了羌國老可汗,不惜撤兵也要得到。
阿娜爾用一種晦而痛惜的眼神著李靈幽的臉龐,低喃道:“要是您生得平凡一些就好了,那樣嫁給老可汗的就是別人了。”
李靈幽笑容淡去,眼中盡是滄桑:“換作別人,怕是等不到今日。”
和親十四栽,嫁給年紀足以做祖父的男人,在糜不堪的羌國王庭中,在群狼環伺下,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有無數次想要了斷此生,卻無法割舍為大涼公主的使命,只能丟棄了公主的尊嚴,一日復一日地茍且生......
李靈幽又記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心口一陣絞痛,蹙起了眉頭,低聲咳嗽起來,臉頰也泛起了一抹病態的紅。
阿娜爾見狀,趕忙掏出懷中玉瓶,倒出一粒鮮紅的藥丸喂進李靈幽口中。
鸞車就在這時候停下了,車外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沉悶又寡淡:“公主,到了。”
李靈幽就著阿娜爾的手喝了一口水,把藥丸吞服下去,著口順了順氣,遞給阿娜爾一個安的眼神,這才把手遞給,讓扶著自己下車。
……
雨停了。
永思公主的鸞車停在宮門前,披甲胄的攝政王站在車前恭候,雄偉的姿躬出一道不可思議的弧度,后的將士們紛紛側目。
李靈幽在阿娜爾的攙扶下探而出,便聽周遭響起一陣吸氣聲。
攝政王目低垂,只能看到一縞素,還有纖瘦的腰肢,卻看不到的面容,直到一只瑩白如玉的手遞到他面前,伴著一縷攝人的幽香。
他有一剎那的恍惚,想要牽住這只手,牢牢地握它。
“扶我下來。”李靈幽清越的嗓音喚醒了他。
他忍住了那些荒唐又可恥的沖,抬起手臂,冷的鎧甲穩穩地托住了李靈幽的手掌,沒有分毫僭越。
“微臣恭迎公主回宮。”
李靈幽淡淡地掃了一眼這位蓄著絡腮胡,面目模糊的異姓王侯,沒在意他不合時宜的自稱,抬眼著面前這座讓魂牽夢縈的皇宮,腳踩上大涼的土地,終于有一種噩夢結束的真實。
沒有死在遙遠的異國他鄉,活著回來了。
*
攝政王和李靈幽一進宮就分開了,一個去宣政殿面圣,一個去紫宸殿拜見太后。
李靈幽乘坐著肩輿在宮里穿行,阿娜爾跟在側。
幽靜又狹長的宮道似乎走不到頭,李靈幽卻很,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這樣輕松自在了。
肩輿來到紫宸殿外,早有人候在這里眼穿,不等肩輿落下,便撲上前去,哭著跪地稽首:“殿下,您終于回來了。”
阿娜爾張地擋在李靈幽前面,李靈幽定睛看著跪在地上的宮,不確定地出聲:“是忍冬嗎?”
忍冬用力點頭,抹著眼淚,出一張不再年輕的臉。
李靈幽微笑著打趣:“你變樣子了,我差點認不出你。”
離京那年,忍冬才剛十三歲,是邊年紀最小的宮,也因此被留在了宮中,只帶了另外三個宮陪嫁。
李靈幽在心里默念們的名字,春,苦夏,思秋......
忍冬仰起頭,癡癡地著李靈幽:“可殿下一點兒都沒變,奴婢一眼就認出您來了,殿下,春姐姐們......都還好嗎?”
李靈幽目暗淡下來,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忍冬,所惦念的那些姐姐們,都已經香消玉殞了。
忍冬看著李靈幽的神,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臉一白,抿住,又落下兩行淚。
“怪我沒有保護好們。”李靈幽低語。
忍冬用力搖頭,想說什麼,紫宸殿中又走出一名大宮,先朝李靈幽行了一禮,才出言催促:“永思公主快請進吧,太后都等急了。”
忍冬連忙干眼淚,快步來到肩輿前,手攙扶李靈幽下地,阿娜爾見忍冬搶了的先,孩子氣地瞪了忍冬一眼,跟在李靈幽后,進了紫宸殿。
……
紫宸殿上坐著兩位太后。年長的那一位嫻靜溫,穿深青翟,梳著兩博鬢,是先帝正宮榮太后。年輕的那一位明艷端方,穿玄底織金翟,滿頭珠翠,是小皇帝的生母殷太后。
兩位太后著殿門,看到一襲素白款款而來的纖弱子,不約而同地呆住了。
李靈幽沒有向兩人行禮,只是安安靜靜地停在們面前,任由們端詳,知道們在詫異什麼,無非是這張臉,不似們想象般的衰老。
榮太后最先回過神,立即起上前,一把攥住了李靈幽的手,哽咽道:“永思,你回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李靈幽目落在榮太后鬢角的銀上,輕喚了一聲:“嫂嫂。”
榮太后連連應聲,將攬進懷里,李靈幽靠在肩頭,目轉向陌生的殷太后。
離京那年,宮中還沒有這號人,皇兄不,與皇嫂十分恩,他們年長十多歲,對百般疼,于更像是父母。
殷太后對上李靈幽的目,只是大方地朝笑笑,并不打斷和榮太后敘舊。
榮太后哭訴:“你皇兄三年前駕崩了,沒能盼到你最后一面,他彌留之際還念叨著你的名字,問我你會不會怪他……”
李靈幽著榮太后的后背,聲安:“嫂嫂別哭,日后我去祭拜哥哥時,自會當面告訴他,我不怪他。”
榮太后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拉著李靈幽坐在一,同介紹起殷太后:“這也是你嫂嫂,在你和親第二年進的宮,同你一樣年歲,比你還小兩個月。”
這話說地不大客氣,殷太后卻不介意,玩笑般開口:“何止哀家比永思公主小,連王也小兩歲呢。”
李靈幽目閃了閃,殷太后口中的王不是別人,正是領兵滅了羌國,護送回京的那位異姓王,也是眼前這位殷太后的親兄弟。
外戚封王且攝政,于大涼皇室并非什麼好事,可實屬無奈之舉。遠在羌國王庭時,就不耳聞王兇名,此人橫空出世,十年間先后收復了燕云十六州,又接連滅了大涼西南的六詔國,大涼西北的毗羅國,最后一舉攻克了羌國。
若非有這位驍勇善戰的王,殷太后恐怕還坐不上這太后之位。
李靈幽:“說到王,還要多謝他護送我回京,不然我也見不到兩位嫂嫂。”
榮太后握著李靈幽的手忽然用力,殷太后正道:“公主為君,王為臣,護送你本是分之事。”
李靈幽笑笑不語,可不會把殷太后的話當真,如今整個大涼,敢讓王俯首稱臣的,也只有小皇帝一人而已。
“不知我何時能見到陛下?”李靈幽還沒見過小皇帝的面。和親第四年,小皇帝才出生,和親第十一年,皇兄駕崩,小皇帝七歲繼位,今年將滿十歲。
榮太后沒有應承李靈幽,而是看向了殷太后。
殷太后為難道:“王大勝歸朝,陛下要犒賞三軍,還要跟群臣商議如何安頓羌國子民,這一時半刻怕是不出空來見你。”
榮太后面上浮起一冷笑,被李靈幽捕捉到了,早想到兩位太后之間不和,眼下顯出的只是冰山一角。
殷太后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李靈幽卻聽出了是在推托,小皇帝尚未親政,朝中諸事皆由王代理,再忙也不至于不出空來見一面,不過是因為殷太后不想讓們姑侄親近罷了。
李靈幽心如明鏡,倒不強求,又同榮太后聊了幾句這些年京都的變化,便出力不支的樣子,掩著打了個哈欠。
殷太后見狀提議:“公主累了吧,不如先在宮中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公主府。”
為先祖皇帝最寵的兒,先帝最疼的妹妹,李靈幽九歲那年,就在宮外擁有了的府邸,可長到十六歲僅在公主府住過一夜,因為父皇和皇兄舍不得,便一直留在皇宮。
今時今日不一樣,父皇和皇兄都離去了,這宮里已不再是的家。
李靈幽心中悵然,點頭答應了殷太后今晚住在宮中。
榮太后言又止,瞥見殿門前那一對擺放了許多年的牡丹花瓶,終究沒有開口。
李靈幽好似沒察覺榮太后眼中的愧疚,帶著阿娜爾和忍冬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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