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云散風來，街市上熱鬧更盛。地上雨水泊，客棧的生意絡繹不絕。大堂里坐滿賓客，伙計捧著托盤挨桌收錢，那“當啷”的落子聲敲得朱掌柜心花怒放。他鉆進后廚，盯著人忙活。

廚子正在磨刀，朱掌柜催促道:“差不多便行了，待會兒站在堂中，記得把都放缸里，好些人求呢。”

廚子說:“那人生了一的膽，待會兒怕不好收拾。要不先打個半死，不然不好宰。”

“不好宰才正中下懷！”朱掌柜明道，“待會兒你們來一番龍虎斗，將諸位食客看過癮了，打賞不了。”

“樓上那兩人怎麼辦？”廚子訕訕地說，“還不知是哪路兄弟，若是個外山大妖，我也要被吃了。”

“有我擔著，你什麼心。”朱掌柜哼哼道，“我早差人在外邊蹲候，他二人若真是來掃興的，我必不會放過他們。”

廚子諾諾應聲，將刀磨得更亮些。

蒼霽在樓上聽得一清二楚，他抬腳踩在窗沿，看天將暗。

“一城妖怪皆匯集此，顧深也算了得，引得無數妖怪一擲千金。”

“此城古怪。”凈霖說，“即便久居深山，也不該會為一個人引來如此盛狀。”

“我倒有個問題。”蒼霽說，“分界司平日里不許妖怪進出麼？”

凈霖說:“那倒沒有。”

“可此的妖怪都像是從未見過活人。”蒼霽俯探出窗口，風卷長發，他聽見滿城喧沸，舉家赴宴的妖怪們興高采烈，街市間甚至張燈結彩，如同過節。

凈霖的肩頭臨窗，順著蒼霽的視線出去。他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搭在膝頭，從近街市一直眺到遠山殘云。

“是啊。”凈霖沉，“……不該如此。”

不該如此。

既然此地本為人城，如今被妖怪占據，其中緣由可以料想。但若是這些妖怪吃的人，那麼今日見得顧深便不該稀奇。可他們各個雙眼冒綠，跟顧深對答時甚至要出原形。

兩人正間，聽得隔壁門啟。顧深幾步下樓，準備用飯。鈴鐺“叮當”一聲，隨著他的腳步晃去樓梯，石頭小人踮腳從門往外，卻正撞見一只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它。

“哥哥。”小野鬼面在門，咯咯笑起來，“石頭！”

石頭小人被他扣來的手指嚇了一跳，撲通后坐在地，又爬起來就往凈霖邊跑。

蒼霽提了它，嘲笑道:“膽子還沒鬼大。”

石頭小人順著他的手指鉆進他袖中，窩著不肯再出來。

顧深一下樓，便被店中人得東倒西歪。他抄抱起番薯，番薯卻渾栗，用雙手掩著眼睛。

“兩碗面。”顧深給伙計拋了珠，卻發覺無可坐，便說:“端屋里。”

伙計接著珠，沖他不懷好意地出牙:“小的給您尋個好位置。”

大堂倏忽寂靜，眾人皆將目落在顧深上，番薯越抖越厲害。顧深扶刀步，掃過一眾人，覺得怪異非常。

朱掌柜以帕拭額，小碎步顛進堂中，對四周哈腰賠笑:“諸位覺得如何？這個頭，保證讓大家今晚都花得值當！為求一個‘鮮’字，我特差人現宰現割，薄蘸，豈不哉！”

滿堂喝彩，這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客棧里外，不論男老都盯著顧深。顧深見他們一個兩個獠牙漸，不安分地著桌木。

“還待何時？”他們督促道，“開菜！”

朱掌柜連連應聲，廚子掀簾而出。他提著刀，大步流星地向顧深。顧深幾步后退，卻發現后邊也擁著青面獠牙。他定神四，但見周遭竟無一人。客人們褪皮形，在夜中烏地全是妖怪！

顧深刀出鞘，他大喝一聲，震得朱掌柜險些倒。他單手抱著番薯，說道:“我道哪里古怪，原來各個都是妖怪！”

正言語間，忽覺頰邊微。顧深低頭一看，耗子的大耳朵抵在眼前，番薯捂著漸凸出來的，嗚嗚地說:“神仙快跑！”

這也只小妖怪！

顧深將撒手，番薯卻先行跳下地。他抖著耳朵拽起顧深的手，小野鬼們吶喊著沖向廚子，用小拳頭捶著廚子的。番薯趁拽著顧深就跑，他于逃跑，挑得都是刁鉆空隙。

“快跑、快跑！”番薯了陣腳，里胡喊著，卻也不知道還能帶顧深逃向哪里。

這滿城都是妖怪，如何跑的出去！

果不其然，番薯沒出幾步便被只貓妖拽了個正著。他尖聲掙扎，喊著:“不能吃他！不能吃他！”

“不吃他還留著養膘麼？”貓妖磨著爪，急不可耐，“待吃他之前，先拿你開胃。”

刀一閃，顧深悍然奪人。他罵道:“你敢！”

“摘了他的刀！”朱掌柜從桌子后邊冒頭，“此人并無修為，僅憑一個‘正’字。你們拿了他，隨便分便是！”

“老子切了你的豬耳朵下酒！”顧深哈哈大笑，仗刀威，“在這中渡之地妖孽也敢造次！老子既然敢孤深，難道還沒點倚仗嗎？”他的怒勢唬住了山中群妖，對貓妖昂然道:“把這小耗子還我！他既敢騙我，今夜老子便要拿他喂刀！”

“氣勢足了。”蒼霽嗤笑，“可惜本事差點。凈霖，他與你一樣，都靠唬人行走江湖。他今夜若是被吃了，那也是命，不必救了，拿回鈴鐺就算了事。”

凈霖倚欄俯看，容貌在燈影中漸化尋常，說:“只怕你要算空了。”

蒼霽抬指鼻，冷笑道:“好臭，那臭和尚還真是魂不散。”

“臭麼。”凈霖鼻尖微，“倒也沒有。”

“那是因為爺自生香。”蒼霽一掌在凈霖鼻尖，供他聞個夠，“抵了他靈氣里的那點臭味。”

下邊貓妖狡詐，眼珠子一轉半信半疑。他晃著番薯，腳下移，說:“什麼倚仗？凈是胡話！必是在虛張聲勢！”

顧深說:“真話假話試試便知。”

貓妖拽出另一只妖怪來，推搡道:“咬他兩口！”

大家反倒客氣起來，廚子被小野鬼們捶得無暇顧及，拎走一個又撲上一群。朱掌柜見勢不妙，又鉆出頭來急聲說道:“一介凡人能有什麼倚仗？他若當真厲害，怎麼方才才察覺我們是妖！諸位，上啊！此等良機千載難逢，若是他跑了，再等一個又到猴年馬月去了！況且山神將醒，你我哪還吃得上熱的！”

貓妖按捺不住，霎時撲:“臟不要，是我的了！”

顧深抬腳便踹，貓妖靈敏異常，四肢著地飛快奔躥。顧深刀未砍出，便被“咔嚓”一聲咬兩截。群妖見他并無還手之力，不僅沸騰，蜂擁而至。

番薯抱頭大哭:“不能吃他！娘還未找到！”

顧深肩頭一沉，被登時掀翻在地。他上吃痛，竟被咬住了。顧深撐地抬手，從懷中拽出一把符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口中。符一下腹，妖怪便一齊驚聲，那像摻了鐵，咯得先下口那位滿口鮮。

“九天金芒！”貓妖頓時化做大貓，飛逃，“不好，是追魂獄的兇神！”

天際金芒大漲，只見群山之巔撥云見。降魔杖飛凌而擲，街市地面一齊裂，碎石迸濺。杖一地，頓金。群妖齊聲嘶，各嚎回不止。朱掌柜已經蜷化野豬，撞翻桌凳就跑。城中一時間只見群奔跑，都被嚇得魂不附。

醉山僧提著酒葫蘆，倚到樹邊“咕嚕”幾口，打了個饜足的酒嗝。他步態不穩，指點著周圍:“跑、跑什麼！我雖為天道，卻未開過殺戒。你們怕個鬼！”

蒼霽指節咯嘣，他森森道:“如今差他一半靈氣，竟像是被他了一頭。”

“他丟在你這里的半靈氣權當消遣，此人若非太過瘋癲。”凈霖說，“只怕當日九天六君之中該留他一席之地。”

醉山僧蹣跚著撞到顧深，他眼掃客棧，冷笑道:“該跑的沒跑。”

蒼霽勾笑:“見你追得辛苦，便停下來請你杯酒喝。”

“小子。”醉山僧仰頭喝酒，末了指向蒼霽，“短短幾日，你便更加邪。他予了你什麼好，你這樣死心塌地地鉆研邪魔外道。”

“冤枉。”凈霖散漫地說道。

“確實冤枉。”蒼霽笑出聲，“我天生正氣不侵，又遇著他這樣冷心冷面的壞人，自然越發不對勁。”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醉山僧掛回葫蘆，拔出降魔杖，“你若隨我走，我便既往不咎，為你尋個正道師父。九天之上，但凡你仰慕的，除了承天君與殺戈君，旁的老子皆能給你說。你干不干？”

“上回見面還喊打喊殺。”蒼霽抬眸看了眼天，說，“這話該信幾分？”

“八九分。”凈霖說，“醉山僧說到做到。”

蒼霽便說:“那我還當真有個人選。和尚，你說除了那什麼承天君、殺戈君，別的都嗎？”

“怎麼。”醉山僧單肩扛著重達千斤的降魔杖，“你小子難道想拜我麼？”

“禿頭不。”蒼霽半真半假地說:“我仰慕臨松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