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上樓沒多久,門被人敲得哐哐響。
“延哥,延哥你在家嗎!”
“哥!”
“哥你理理我!”
他正在換服,手搭在皮帶上,牛仔拉鏈解到一半,又拉了回去:“張小輝你什麼事。”
門外還要繼續敲的男孩子見門開了,手沒來得及收。
男孩子年紀小,不過十七八歲,腳上蹬的是一雙壞了的人字拖,盡管了膠、依然被他穿得收放自如,他撓撓頭,把手里頭疊豆腐塊一樣的東西遞過去:“是這樣,今天樓里開了個會,這是張大媽從醫院里托人帶回來的,老人家一點心意。開會的時候你不在,明天拆除公司可能還得來一趟……我去,你這個發型!”
他說著比個大拇指:“賊酷。”
張小輝話沒說錯,雖然這發型確實非人類,那沖天掃帚擱誰頭上都能丑出新境界。但陸延就不是一般人。
他還記得他兩年前剛搬進這棟樓里的時候,那會兒正好快到中秋,就準備了幾盒月餅送鄰居,從一樓挨家挨戶送到頂樓,敲開602的門,見到陸延第一眼都有點傻了:長發,眉釘,一排的耳環,上有種極其另類又夾著反叛的尖銳。
然后長發男人瞇起眼睛看他,里吐出一口煙:“新來的?”
這口煙吹得他忘了自己是來干什麼的。
現在那個男人的長發已經變了靚麗的沖天掃帚頭。
張小輝又說:“延哥,你是不是在玩快手?”
陸延額角‘突’地跳了一下。
張小輝深知大家出來討生活都不容易,于是鼓勵道:“最近葬家族流行的。你又有才藝又有值、肯定能穎而出,稱霸快手指日可待。”
“小輝,”陸延看了他一會兒,沖他勾勾手,“你過來一下。”
張小輝約覺得危險:“我、額,我那個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
“你有沒有腦子,”陸延指節曲起,在張小輝腦門上彈了一下,不輕不重,“老子這氣質能是玩快手的?”
張小輝捂頭:“不不不不能,我錯了延哥。”
陸延作勢又要彈,等張小輝閉上眼,這才張開手,輕飄飄地搭在他肩膀上:“行了,謝謝你跑一趟,明天我基本都在,他們是要敢來——”
張小輝猜陸延下半句要說什麼,腦子里過了八句話,結果還是沒猜著。
陸延說:“……我就干他們。”
這棟樓鄰里關系奇特,大家都是提前預付了下一年房租的租客,結果突然說小區被某家大公司買下要改工廠,房東卻一聲不吭拿著房租和賠償金跑了。
本來只是房租的事兒,但那家大公司派過來談事的人態度奇差,沒說兩句話就手,把住一樓的張大媽推在地上推進了醫院。
梁子就這麼結下了。
要想比誰更難搞,這群常年住在低廉出租房里的人還從來沒輸過。
本來定在晚上的演出推到了明天,陸延回來放個吉他包就出發去酒吧的計劃被打。他躺在床上打算睡覺,為了不到那個發型還得跟床板保持距離,就這樣憋屈地睡了一晚。
次日清晨。
跟其他地方不同,七區拆除之后附近已經沒有餐館,即使是早上,擺攤賣早餐的流攤位也不來這兒發展業務。整個七區瞅著跟無人區似的。
陸延睡得早醒得也早,不到六點就起來泡泡面,往水壺里加上水,等水燒開的間隙背靠灶臺,忽然想到某段旋律,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在瓷磚上敲著。
另一只手推開側的窗戶。
雖然這片環境不好,尤其是他們這個小區。但從他現在這個位置剛好能看到太從地平線升起,芒把半片天染通的紅。
陸延看了會兒,把目收回來,還是那個下城區,廢墟也還是那堆廢墟……他的目里撞進了一輛車。
七區門口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拱門前停著輛銀灰跑車,改裝過的,車尾改得氣十足,看那架勢仿佛都能往天上開。
這是輛不太可能出現在這里的車,附近大馬路上橫行霸道的除了小電驢就是二手車,整輛車從車燈到車屁都出‘格格不’這四個字。
張小輝昨天說什麼來著?
——“明天拆遷公司的人可能還會來一趟。”
來得夠早的,陸延心想。
樓里住戶大都早出晚歸,各行各業,干什麼的都有。
這個點樓里人走得基本上差不多了。
陸延最后看了一眼,確定只有這一輛停在這里,后面沒再跟輛大鏟車什麼的,構不威脅。他里哼著調,移開視線,盯著從鍋里冒出來的氤氳熱氣,指節敲在冰涼的瓷磚上。
陸延屈指在瓷磚上敲著敲著靈來了,手也有點,于是把架在墻上的吉他取了下來。
他住的地方是間小單間,二十來平,幾件家以不可思議的姿態在一起。
二十來平里更多的空間用來放樂,幾把吉他、不知道從哪個二手市場里淘來的電子琴,以及各式各樣的CD唱片。
正在燒熱水的樂團主唱陸延抱著吉他,上電,從上到下掃了一下弦。
然后照著里哼的調又掃了第二下。
他沒注意到樓下那輛看著會飛的車熄了火,半分鐘后車門開了。
從車上下來一個人。
那人手腕上戴著塊表,上穿的是件做工考究的黑襯衫,鏤空的盤面上鑲了圈鉆,襯衫袖口很隨意地折上去幾折,出的半截手腕。折上去袖上沾著不明污漬,米白的一小塊,被黑襯得很明顯。
“老大,你真要進去啊,”車窗降下,從駕駛位上鉆出來一顆腦袋,腦袋的主人染的是一頭搶眼的紅頭發,紅頭發左看看右看看,唏噓道,“我還是頭一回來這個區,這是人住的地方嗎,危樓吧這是,瞅著都快塌了。”
面前是半個拱門,破的。
門衛廳,拆沒了。
腳下的路也沒幾步是平坦的。
總之哪兒哪兒都破。
……
下車的那個只是看了一眼周遭環境,沒紅頭發表現得那麼夸張,他甚至沒什麼緒。
不過看起來心也不太好。因為他出來一盒煙,低下頭,直接用咬了一出來,但是很明顯,這種煩躁和面前這堆廢墟無關。
“火。”肖珩咬著煙說。
紅頭發秒懂,立馬掏出打火機,啪嗒一聲點上,雙手捧著從車窗出去:“這兒呢!”
肖珩彎腰湊過去,把煙點上了。
煙霧在紅頭發面前裊裊升起。
紅頭發給人點完煙,把打火機往副駕駛座位上扔,兩只手又去把著方向盤,他像人似的在上面來回了幾下:“你這輛車真行,男人的終極夢想,媽的開著太爽了!老大,我能在附近再開兩圈嗎?”
“翟壯志。”
猝不及防聽到自己的名字的紅頭發:“啊?”
肖珩又說:“滾。”
翟壯志:“……”
“滾去找找附近有沒有超市,”肖珩著煙走出去兩步,補充道,“然后買罐敏再滾回來。”
“大哥你說話不要說一半。”翟壯志拍拍口。
肖珩走到那半棟樓樓下,這棟樓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構造,好像有人在門口打過一架,出門整個都歪了,一推就開。
他攤開手,掌心里是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和諧小區六號三單元,601室。
“老大,你剛才說什麼來著?”翟壯志開出去五百米遠,又給肖珩打電話,“托米?是個外國牌子?”
“敏,過敏的敏。”肖珩把還剩大半截的煙掐滅了。
“我去,”翟壯志踩一腳油門,“那小不點喝普通還會過敏啊,我哪里能想到還有那麼多講究。你才帶了那孩子幾天,就懂那麼多……”
肖珩掛了電話。
翟壯志咋咋呼呼的聲音消失在耳邊,但世界并沒有因此變得清靜,因為與此同時,從樓上傳下來一段琴聲,失真的效果聽起來非常激烈,穿力極強,生生把空氣劈兩截。
電吉他。
只是實力跟件完全不匹配,彈得磕磕,堪稱魔音耳,中間夾著雜音、還有手指沒按穩時撥出的沉悶的錯音……如果玩吉他還分等級的話,現在在彈的這個人可能連評選資格都沒有。
這彈得也太爛了。
狹窄的樓道里滿了小廣告,還有用紅噴漆胡噴的涂,那種下城區獨有的俗從墻皮裂里無聲地沖出來。
同樣沖出來的還有殺傷力越來越猛烈的琴聲。
肖珩走到六樓,爛出新境界的琴聲離他太近,只跟他隔了一堵仿佛并不存在的墻。
接著琴聲轉變一段點弦,大概是想炫技,但是完全沒炫出來。
“……”
琴聲停了兩拍,肖珩在錯開的那段空白里聽到幾句并不太清晰的哼唱聲。
男聲。
音居然還不錯,唱得調也準,比吉他強多了。
陸延彈完最后一個音陶醉地閉上眼睛,余音繞梁,緩足三秒才睜開。
他輕輕甩了甩左手手腕,在手寫的譜子上改了幾個音,然后把吉他掛回去,將開水倒進泡面桶里,順手拿碗著。
他對著那張已經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譜子看了會兒,打算取個名,于是拿筆在最上面寫下兩個字:飛翔。
覺不對。
劃掉。
他又寫:飛吧年。
……?
也不太行,是來搞笑的嗎。
劃。
接連劃了四五個,最后頂上只剩三個張揚隨意的大字:沒想好。
他把這張紙拍下來,給李振發了過去。
防止李振不能第一時間看見,陸延又在表包收藏欄里找了十幾個表一并發過去,這種擾行徑做得簡直得心應手。
“陸延!你大爺!”李振的電話很快就來了。
陸延說:“別總問候我大爺,我大爺好的,健朗吃得好睡得香。”
“……”李振崩潰道,“這才幾點啊,我正睡覺呢讓你給我滴醒了!”
“新曲子你看了沒。”
李振又是崩潰又是好奇:“你等會兒,我現在就看。”
這不看還好,一看更崩潰。
“這啥玩意兒,你這寫得都是些啥……跟你說多次了你寫這幅鬼樣子沒人能看得懂,咱能好好寫字嗎,媽的我瞅瞅,我他媽就瞅得清個名字!”李振說話聲兒越來越響,再往上努力努力都可以去唱高音了,“名字還沒想好!”
陸延脖子:“看不懂啊,那我彈一遍給你聽?”
李振那頭是死一樣的沉默。
老實講陸延寫歌的水平是很可以的,努力型和天賦型,他絕對是第三種——又努力又有天賦的那個。作為主唱,歌唱得也不賴,他們樂隊能在這片地區稱霸、人送外號‘魔王樂隊’不是沒有道理。就是每次陸延都發些讓人看不懂的草稿,那草稿草得,不聽他彈一遍本理解不了……但他彈琴,是真的難聽。
李振徹底清醒,睡意全無。
“我剛沒睡醒,”李振解釋說,“延兒,我覺得你這個譜子雖然看似復雜,其實不然,是我剛才沒有用心去。”
陸延:“那你再。”
李振:“行,我再。”
撂電話后陸延把紙折起來,在冰箱上,正打算掀開泡面,突然間想起來他拿著蓋泡面的碗是前幾天問隔壁借的。
隔壁住的是個獨人,長頭發,搬過來不到半年時間,陸延連名字什麼都不知道。人平時不怎麼說話,白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門,晚上回來得比他還晚,基本上不上面。
陸延打算先把碗給還了,免得一扭頭又把這茬給忘了,他出門前順便從果盤里挑了幾個橘子擱碗里,然后拉開門——
在他們這棟破樓里。
在六樓狹小的樓道。
這個點,這個時間,站著一個非常可疑的,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陸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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