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維每次看見那個“打胎”的牌子,總是有點好笑,今天也一樣,他忍著笑,把自行車推到那店子跟前,一聲:“譚師傅,又要打胎了!”
店里一個五、六十歲的干瘦老頭正在昏暗的燈下修車,聽到譚維的聲,頭也不抬地問:“又搞出事來了?”
“是啊,安全措施做得不好,這不,套子又破了——”話沒說完,譚維看見從狹小的店鋪那個狹小的門里走出一個人,他馬上收起玩笑,很禮貌地問,“譚嬸在呀?”
被稱為“譚嬸”的人笑一笑,問:“還沒舍得換輛托?”
“換啥托?托有咱這永久好使嗎?”
“就怕你小莊不這麼想。”
“小莊說我這永久比托舒服多了,還安全——”
譚師傅看了妻子一眼,譚嬸不再提托的事,寒喧兩句,回里屋去了。
譚師傅把手里正修著的那輛車推到屋外去了,譚維把自己的自行車提到屋子里來,統共就那麼一點地方,譚維知趣地走到門外,在一個舊得看不出原先油漆的小板凳上坐下,等修車。
外面,暮四合。這是一條沒有街燈的小路,很窄,路邊有些很老的民房,還有幾個什麼單位,但沿著單位的院墻,搭了一排違章建筑,住的都是“盲流”之類,使這條稱不上街道的街道有點蒼涼,有點黑暗。
譚維一般是不走這條路的,因為這里下雨一街泥,天晴一地灰,沒事誰跑這里來遭罪?除非是要修車,不然的話,他一般走A大附中門前的那條路。
他認識修車的譚師傅已經好些年了,都忘了第一次是怎麼撞到這里來的了,只記得那次選這個地方修車,是因為外面那個牌子上的“打胎”二字,應該是魏碑,他小時候被父親著練過這種,能看出來。“打胎”兩個字寫得非常有功力,跟別那種歪歪扭扭的“狗腳跡”完全不同。出于好奇,他選了這家修車鋪,聊天的時候才知道這修車師傅是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反右的時候因為尖牙利得罪了領導群眾,被打右派,開除公職,趕回原籍,種田勞。
政策稍微松之后,譚師傅離開農村,來到B市,當年清華大學的高才生就了一個“盲流”,做了修車師傅。后來雖然取了右派帽子,但也沒能回原單位,因為譚師傅這麼多年沒本行,早就被日新月異的科學技拋到八百里外去了,就算回了原單位,恐怕也只能看門了,那還不如就做個修車師傅,好歹也算是自己做老板。
不知道為什麼,譚維總覺得自己跟譚師傅之間有一種宿命的聯系,都姓譚,都是十二月出生,老家是同一個城市,兩人學的是同一個專業。所以他總有一種覺,好像從譚師傅上看到了自己老年的景一樣。他明知中國再也不可能搞反右了,即便搞也搞不到他頭上,但他總有這麼一種覺,不知道該“宿命”還是“認同”。
有時說到譚師傅的命運,譚維總免不了抨擊這個,針砭那個,給譚師傅搞點民間平反昭雪:“怎麼能這樣?一個人的命運就這麼徹底改變了,這可是用多金錢都挽回不了的損失啊!何況他們還沒陪你錢——”
譚師傅好像已經“一笑泯恩仇”了,或者已經超金錢了,只呵呵一笑,說:“可能他們知道金錢賠償不了,也就不勞那個神了。”
有時譚師傅也會暫時停下手中的活,半仰著頭,仿佛在跟什麼超自然的BEING流一樣,說:“人哪,就像螞蟻,忙忙碌碌地謀生存,作古正經地窩里斗,但從來沒想到頭上就有一只大鐵拳,不定什麼時候就出一只手指,按住你,輕輕地一捻——”于是譚師傅那沾滿機油的手指在空中象征地一捻,“你就報銷了——”
這個螞蟻和鐵拳的比喻,譚維從他爺爺那里也聽到過,但那時沒有現在這樣深,可能是譚師傅的世起了注解作用,也可能是小店的那種氣氛起了烘托作用,總而言之,就是聽得他很有一種在命運面前無奈而渺小的覺。
不過今天譚師傅沒有雅興發表人生高論,只聚會神地修車,用一個臟乎乎的臉盆裝了水,把拆下來的“胎”放在水里找。對面人家的電視正在播新聞,附近有炒菜做飯打罵狗的聲音,路人都是低頭肩,行匆匆,完全是一幅“人如螻蟻,命如鐵拳”的畫面。
譚維正在那里小資著他的小資,突然聽見有托駛近的聲音,他想起譚嬸的話,心想是不是也該弄輛托了?正想著,只見那輛托停在了他附近,騎手兩叉站著,正微笑著看他。
他認出那是他的同事謝怡紅,他沒想到一個人戴了頭盔可以使相貌發生這麼大的變化,謝怡紅差不多是天天見面的人,兩個人都是B大的老師,而且在同一個系,共用同一個實驗室,但他從來沒發現謝怡紅的臉有這份英姿的俏麗。
他小時候學了幾天繪畫的,所以看人的時候免不了扯到比例什麼的上頭去。他想平時沒發現謝怡紅的這份俏麗,可能是因為謝怡紅眼睛生得上,額頭比較短,顯得臉的下半部分過長,但戴了頭盔,就把額頭拉長了,看上去眼睛就位于臉面的二分之一了,而這個上下比例一般是孩子才有的。可見人的臉面好看不好看,比例太重要了,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他兀自在那里出神,只聽謝怡紅笑著問:“怎麼?不認識了?”
“呃——還真有點不認識了,今天怎麼——這麼——”他有點怕謝怡紅,覺得跟說話總是他吃虧,無論他說什麼,謝怡紅都可以提個問題,把他問得人仰馬翻,所以他干脆呵呵幾聲,等于是劃個長線,讓謝怡紅自己去填空。
謝怡紅打趣說:“打胎啊?打好了沒有?打好了一起走,找個地方補養一下子——”
譚維自慚形穢:“你騎的是——電驢子,我這——土驢能跟你一起走?”
“把你的車丟這里修,我載你去吃酒席——吃完再回來拿——”
“還是算了吧——”
“怎麼?小冰在家等著?那連一起請了,我先把你載回去,然后我們三人打個的——”
“不用了,小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你——趕快去赴宴吧——”
謝怡紅眉一挑:“小冰還沒回來?你也太放任自流了吧?讓跟那些鬼糟老頭子搞到這麼晚還不回家,你就不擔心?”
一個“搞”字,聽得譚維心里一煩,不知道是在煩謝怡紅這樣說,還是在煩妻子莊冰這麼晚還不回家,很可能兩個原因都有,因為小冰這麼晚不回家也是謝怡紅起的頭。
謝怡紅跟莊冰是好朋友,因為比莊冰大幾歲,一直是以大姐自居,時時刻刻在敲打譚維,他不要欺負小冰。就是因為謝怡紅的攛掇,小冰才會辭了大學教職,跑去做保險。他對妻子做保險是比較擔心的,但小冰要做,所以他也不好過多干涉,有時就自欺欺人地不去想那些事。但謝怡紅顯然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角,一爪子就挖得他一個印。
他沒吭聲。
謝怡紅呵呵笑著說:“又刺激你那大男子主義的脆弱心靈了吧?跟你開個玩笑而已,我知道怎麼才能激得你跳,所以激你一下。這麼多年了,你還沒看穿我的鬼把戲?”
譚維好脾氣地跟著笑了一陣,說:“你還是趕快去赴宴吧,別搞晚了。”
“真的不去?今天是人家請吃,不吃白不吃,走吧。”
“別人請的是你家常勝吧?你常夫人臨是應該的,我這算個什麼?算常夫人的保鏢?還是跑去吃白食?”
“算我的面首就行了,”謝怡紅見譚維越來越不自在,解釋說,“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總象那些做二的,把個名分看那麼重要。干嘛把事的名稱看得比事本還重要呢?吃飯就是吃飯,好吃就吃,管它算什麼?算常勝的老同學,我的同事,行了吧?”
譚維還是不肯去,這種蹭飯的勾當,打死他也不愿做,又不是窮到了家里揭不開鍋的地步,干嘛去蹭飯?讓人瞧不起。
謝怡紅勸了一陣,看看勸不,也不再勉強,只說:“既然你真不愿去,那我走了,只是想找個說話的伴,不然的話,跟那群人吃飯真的很無聊——”說罷,一踩離合,嗖地竄出去老遠。
車修好了,譚維也不問價,自放了兩張十元的票子在譚師傅桌上,說聲謝謝,就一偏騎上車,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走了一段,來到一條大路上,又騎了一程,就到了家。他把車扛上五樓,開了家門,把車推到臺上放了。這段時間門里丟了好幾輛車,不得不小心,雖說自行車不算貴,但被人走了又得去張羅買新車,麻煩。
他住的是學校的房子,兩室一廳的,比較新,但不在校,周圍環境也比較復雜,所以B大的老師都不怎麼愿意住這里。他這還是按學歷工齡什麼的才排上的,后來學校搞房改,讓他了七千多塊錢,說是把房子的使用權賣給他了,也就是說不用再每個月四塊多錢房租了。但這房子他既不能賣,又不能出租,他搞不清買這個“使用權”有什麼用,對他來說,等于是學校生生地從他錢包里刨去了七千多塊錢。
他拉開冰箱,見沒什麼現的飯菜可吃,想來做飯,又覺得興趣不高,便決定先給小冰打個電話,如果也回來吃,那他淘神費力地做一場還有個意義,如果不回來吃,有什麼好做的?又不準備考特級廚師,還不如吃包方便面簡單。
他從客廳拿了電話,一屁歪到沙發里,撥了小冰手機的號碼。響了好幾聲,才聽見那邊低嗓子問了一句:“喂,書記啊?我這正陪客人呢,要不,我待會打給你——”
“書記”是他在大學里的綽號,因為他的那些同學大多數是南方人,“團”“譚”不分,所以‘譚維’在他們聽來就象‘團委’一樣,大家就干脆他“書記”了,即“團委書記”的簡稱。小冰聽說他這個綽號之后,也開始這樣他,還在背后他父親“省團委書記”,戲稱他那玩意“縣團委書記”。
此刻,他覺好像熱臉子了人家的冷屁一樣,很尷尬,說:“只是想問問你今晚回來不回來吃飯——”
“你先吃吧,我不回來吃了,客人請了——”
“客人請了——就早告訴我一下——”他說了這句,就知道這是廢話,早說又怎樣?又不是已經做好了飯才知道不回來吃,本就還沒做,抱怨個甚?于是他趕快收回,“沒什麼,我還沒開始做呢。你——早點回來——”
“就快了,”小冰匆忙說,“我要走了,客人等著,你自己先吃,乖,啊?”
他放下電話,懶心無腸地泡了一包方便面,打開電視,毫無胃口地邊看邊吃,心里突然想到:早知如此還不如跟謝怡紅去吃飯,真的,現在都是公款吃喝,你請我請都是國家請,以前總說人民是國家的主人,現在這樣子更象人民是國家的客人,既然都是國家埋單,誰出面請不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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