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時間最長的是一個琳西?吳的同學，那也是他歸國前最后一段，琳西是第三代華僑，家境殷實，漂亮而豁達，生長在國，國語卻說得流利，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嫵風流，有時候，就連林靜也覺得，再沒有比更契合的伙伴。

琳西曾經力勸林靜扎在杉磯，兩個一樣聰明能干的男在一起，何愁闖不出一片天空，可林靜始終沒有打消過回國發展的打算。離開之前，他和琳西共進晚餐，兩人友好告別，他送回去的時候，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擁抱，然后笑著祝他一路順風，他開車離開，假裝不知道在家門口蹲著哭泣。

回國很久之后，林靜才接到琳西的一封E-ｍａｉｌ，說，一直在等他一句話，如果當時他說，琳西，跟我回國吧，不顧一切也會跟著他去的，可惜他并沒有這樣要求。其實林靜也在想，假如當時在他面前流淚挽留，他會不會就了留下來的念頭？

可惜不是小飛龍，只有小飛龍才會在林靜離家的時候，毫無顧忌地哭得驚天地，從小到大，只要不管不顧地抓住他的袖，他就再也狠不下心離開，所以，就連當初考上了G市的政法大學，到學校報到的前夕，他也不敢讓送行，就怕看到大哭的樣子，自己也六神無主。

是的，這個世界上只可以有一個玉面小飛龍，當初他喜歡琳西，不就是因為的聰穎獨立？所以他和琳西注定是路過。

林靜輾轉問到了同在大院跟鄭微一起上高中的幾個同學，才得到了現在的宿舍電話，快四年了，他以為沒有什麼坎過不了，沒有什麼人不能忘記，可撥電話的時候，他在電話亭約反的玻璃隔板上，發現自己不自覺地微笑，每一寸記憶的影像都是過去十七年里關于的點滴。他忽然覺得，即使為此得不到母親的諒解，也并不是那麼可怕的一件事。

電話通了，的舍友是個熱的孩，不但告訴林靜，鄭微剛跟男朋友出去了，還不忘好奇地追問，請問你是誰？

你是誰？我是誰？林靜客氣地對的舍友說再見，他不知道現在自己對于鄭微來說是誰，是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還是很久不見的故人，每一種解釋，都比他想像中的要疏遠。

他是看著鄭微朝自己的方向走來的，比四年前高了一些，頭發也更長了，一張娃娃臉還是長不大的模樣。低著頭，邊走邊把兩個灌得滿滿的礦泉水瓶吃力地往背包里塞，當看著前方的時候，臉上頓時像籠罩著一層幸福的，而的源并不是他，而是站在不遠的一個清瘦年。

一路奔跑著朝的源而去，沒有看見就站在路邊電話亭里的林靜。

林靜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鄭微，當然，從小就是快樂的，可在他邊時，那快樂是天經地義的，而現在的，只因為那年淺淺的一笑，便喜悅得如獲至寶，那幸福滿溢得連他這樣的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林靜有條不紊地辦完了所有的事，坐在返程的航班上，他看著窗口過的云，過去種種，如浮掠影過。邊一對夫婦手忙腳地哄著痛哭不已的兒子，連回憶也安靜不下來。林靜索收斂心神，微笑地看著流淚的男孩，“小朋友，你為什麼哭？”

男孩泣地說，“我丟了我最的一本書。”

林靜說，“原來是這樣，但你也不算最慘，你看，我也丟了我最的一本書，可我并沒有哭。”

“那為什麼你不哭？”

“因為掉眼淚也不能讓我找回它。”

男孩當然聽不懂他的話，仍舊咽，“你們都不懂，那不是一本普通的書。”

林靜笑笑看回窗外，他當然是懂的。他也丟了最的一本書，更丟了原本屬于他的小飛龍。

“他是鬼迷心竅，林靜，連你也一樣？”

林靜面對眼神凄厲，咬牙不已的媽媽，暗暗往后退了一步，把丈夫的骨灰盒單手環抱在前，另一只手則直指惟一的兒子，整個人抖如秋日枯葉。林靜唯恐激之下失手將那白瓷的壇子摔落在地，只得噤聲。

“你要把他的骨灰拿去那個地方，除非我死！”

林靜嘆了口氣，幾日之，他生命中最親的兩個人竟然不約而同地用自己的死亡來威脅他，并且，其中的一個功了。

他從G市返回后的當天傍晚，林介州的病就開始急速惡化，凌晨時分，已經讓醫生搖頭的林介州奇跡般的清醒了過來，把兒子和妻子都到了床前，用病后見的清明神志，將家里的大小事宜仔細待了一遍，房產、票、存款、保險統統轉到了妻兒名下，他是個細心而條理分明的人，即使在這一刻仍是如此。林靜半蹲在父親的病床前，他心里明白，他自崇敬的這個人，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

林介州的聲音越來越無力，只剩下如殘破風箱般的息聲，最后那一刻，他已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不肯閉上，艱難用目找尋林靜的方向。

林靜的媽媽在這個時候也按捺不住地泣不聲，抓住這個過也怨過的男人的手，“你還想說什麼，還有什麼心愿放不下？”林介州卻不看，猶自迫切地看著兒子，息聲越來越沉重。

只有林靜對這著無聲的哀求心知肚明，饒是一向理智果敢的他在這個時候也不心如麻，一邊是父親臨終的最后心愿，一邊是母親的眼淚。他避開那雙眼睛，將臉埋進手掌里，卻避不開心里的映像——那個人站在沒有的角落里，仿佛恒久一般面朝病房的方向，黑暗中的廓太過悉，漸漸地竟然跟他心里另一張臉重疊。

為什麼我們總要到過了半生，總要等退無可退，才知道我們曾經親手舍棄的東西，在后來的日子里再也遇不到了。那聲聲息也漸漸微弱，林靜抬起臉，恰恰迎上林介州的視線，前生后聲名都可以拋卻，連軀殼都可以拋卻，只為回到最初的地方，這值得嗎？如果這不值得，那什麼又是值得？他忽然心中一慟，在父親最后的目里緩緩點了點頭，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不管這有多難。

林介州沒有能夠熬到第二天的清晨。他死后，單位給他舉辦了隆重的追悼儀式，中國人的習慣是為死者諱，即使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有過什麼不彩，死亡也將它抹清了。追悼會后，尸被送去火化，把骨灰捧回來后的第三天，林靜決定開誠布公地跟媽媽談這件事，他的父親也是的丈夫，有權力知道一切，而媽媽的激烈反應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媽，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壇的灰，還爭什麼呢？”

林母短促地笑了一聲，比哭更難，“我爭什麼？你以為事到如今我爭的還是他的人？他活著的時候，心都不在了，我要人有什麼用？我爭的是一口氣，兒子，我只爭這最后一口氣！他喜歡那個人，可以，但是當初為什麼眼地娶了我？如果沒有他林介州，我未必找不到一個真心實意的人，他說他蹉跎了半輩子，那我的半輩子呢，難道就比不上他的值錢？他跟那人瞞得我好苦，我把當姐妹，把兒當自己親得一樣來疼，只有我最蠢。你現在讓我全，我為什麼要全，到死他都要尋他的舊夢，休想，他休想！”

“我答應過爸爸，他也就這最后一個要求了。他是對不起你和我們這個家，可人已經死了，你就當可憐他。”

“誰可憐我？林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爸迷那個老的狐貍，你就迷那個小的，你拿這個去討好，別忘了是誰生了你！”

林靜覺得頭里有神經尖銳地疼，“媽，你有什麼不甘心和傷心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也知道爸爸的事跟鄭微無關，你恨媽媽是正常，可有什麼錯，小時候你對的疼也不是假的呀，現在有的生活，我何必討好，我是為了你。爸爸不在了，你的日子還長，恨他又怎麼樣，人死如燈滅，不能解的反而是活著的人，你也說為他蹉跎了半輩子，難道還要繼續蹉跎？讓他去吧，不是為了他，是為自己，小時候你教過我的，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應該讓自己過得好。”

“我這輩子怎麼還可能過得好？”林母轉躲過兒子試圖拿回骨灰壇的手，激之下雙手居高骨灰壇，“我寧可砸了它，誰也別想稱心如意……”

林靜沒有再與拼搶，語氣也是帶著疲憊的心平氣和，“你可以砸了它，如果這會讓你好過，可是，媽，你砸了它還會好過嗎？”

他看著媽媽的神從激到猶疑、悲切，最后是放聲痛哭，這個剛強的人在哭泣中拘僂著腰，如同迷路的孩子。“林靜，我什麼都沒有了。”

林靜擁著媽媽的肩膀，讓依靠著自己宣泄，“你還有我。”在把父親的骨灰壇重新抱在手里之后，他心里長舒了口氣。

婺源這個地方林靜其實早已去過，在中學時代他曾經跟同學一起在春三月去看過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則矣，當時卻并沒有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真正把這個地方記在心里，是鄭微說起要和他一起去看老槐樹之后，他沒有告訴自己去過婺源，不想破壞最初的驚喜，只是沒想到當他再一次站在老槐樹下，邊已經沒有了。

“你喜歡這棵樹？它算得上我們村的守護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講個它的故事。”

林靜聞聲回頭，看著從進村開始一直跟在他后，問他需不需要導游的年輕孩，也算是個執著的人，即使他一再強調自己認得路，也沒有放棄游說。

“抱歉，我不喜歡聽故事。”林靜朝笑笑。也不惱，笑嘻嘻地站在不遠，不再出聲。

林靜打開手里的瓷壇，將壇傾斜，風很快卷走了塵埃。前塵舊事，灰飛煙滅，也莫過如此。

他在樹下站到日落西山，那個做導游的孩去而復返，手上拿著一大串旅游紀念品。

“這個地方對你這麼有意義，真的不需要帶點什麼回去嗎？”

林靜搖頭，“有些東西不需要記住。”他在這個孩略顯失的神里繼續說道，“雖然我不要紀念品，但我需要一個干凈的地方住上幾天。”

那孩果然驚喜地笑，“那你就太走運了，方圓幾里再也沒有比我家更干凈舒適的家庭旅館了。”

林靜在婺源陪伴了父親七天，向遠的家距離舒適還有很遠的距離，可到底還算干凈，這個房東也稱得上熱周到。第七天的時候趕上了“五一”黃金周，那時到婺源旅游的人還不算太多，但足夠向遠忙得不亦樂乎，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林靜離開的時候，將幾天的房款到向遠妹妹的手中，那個向遙的小姑娘卻怎麼可不肯收，“誰敢拿向遠的錢，你還是親手到手里吧，中午一定會回來的。”

林靜告訴向遙，如果姐姐回來了，可以到村口的老槐樹下找他，然后他帶著行李回到樹下，面對著虛空向父親道別，卻遠遠地聽到了山的那邊傳來回聲。

“……還給我……還給我……”

“……發財……發財……”

其中的一個聲音他分辨得出屬于向遠，然而另一個聲音呢？林靜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這回聲，在山谷間無止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