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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良辰美景奈何天

乙卯年八月二十二。

因這年春上閏四月,所以過了八月節,天氣已經頗為涼爽。后院里棗樹底下擺著幾只石缽,一只缽里種著蔥,倒是生得齊整整綠幽幽十分好看,另一只石缽里生著幾枝野花,黃的花開得星星點點,石缽那頭的地下擱著兩三個篩子,里頭是新曬的灰豆與缸豆,微微散發出一種曬干貨特有的香氣。

因方過了申時,晌午那陣生意已經忙過,晚上的生意還未開始,知月樓的茶房馮勝年乘著這閑功夫,站在老棗樹底下,對著那青花瓷壺,一口氣灌下半壺涼茶,只覺得冰涼一線直落腹中,似乎連五臟六腑都瞬間冷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后卻有人笑了一聲,說:“瞧你,這樣的天氣,看不弄出病來。”

馮勝年回頭一看,見是知月樓專管洗菜的白周氏,人稱白嫂子,說話行事最是俏皮潑辣。此時也走出來歇涼,因適才一陣忙過發了熱,臉上紅撲撲的,手里拿了張菜牌子,只管扇著,白凈一張臉側,疏疏幾沒綰好的發,一扇得落落起起。馮勝年心上似有數在那里輕輕撓著,不住眉開眼笑:“白嫂子,難得你這樣心疼我,我就算立時死了也甘愿啊。”白周氏連連啐道:“呸呸!青天白日的,盡說這些混話。”馮勝年誕著臉說:“這是什麼混話,這可是我掏心窩子的大實話,你要是不信,我就拿蔡師傅那大刀,往心口劃拉這麼一下子,將這顆心掏出來給你看,只怕你還嫌燙不肯接呢。”白周氏斜睨他一眼,說:“你倒是劃拉給我瞧瞧啊,只要你敢掏出來,我保管不嫌燙。”

馮勝年見眼如,心下:“你要是真這樣待我,我拼了這條糙命也和你好,就算當今皇上跟我換我也不干。”白周氏嗤笑一聲:“還皇上跟你換,你再念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經,敲穿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木魚,看下輩子是不是修來福氣,能見著皇上門前那倆大石獅子。”馮勝年說:“你也別小瞧了人,說起皇上,我還見過他老人家一面呢。”白周氏拿手中的菜牌子往他上一拍:“扯你娘的蛋,你要見過皇上,我還跟皇上一塊吃過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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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勝年訕笑道:“我夢里見過他,這也不?”白周氏哧得一笑,說:“,這樣可真。”馮勝年見笑得嗔,正再搭話,忽聽前面店堂里知客扯高了嗓門喊:“馮老七!馮老七!”馮勝年忙答應:“來了來了!”

他一溜小跑進了店堂,原來是有客,馮勝年見是老主顧,忙迎上去哈腰陪笑:“原來是王五爺,可有日子您沒來照應小店了,今兒您是樓上雅閣坐著清凈,還是樓下店堂里坐著敞亮?”

那王五爺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就坐這店堂里,爺我就中意這敞亮。”

“好咧!”馮勝年了抹布麻利的將桌椅拭過,翻過倒扣的杯子斟上茶,又問:“五爺還是老三樣?”見那王五爺點了頭,馮勝年便拉長了嗓子唱告廚房:“芫香肚、紅油耳片、炸花生米——”廚房里連聲唱應:“芫香肚、紅油耳片、炸花生米……”他們是老字號的菜館子,不一會兒三樣菜皆上齊了,馮勝年將筷子抹凈,又依平日一樣送上壺桂花酒,說:“五爺慢用。”

那王五爺點點頭,他疏,甩開了腮幫子大嚼,一邊吃就一邊夸:“爺吃遍了城里城外大小館子,就你們這兒的肚是頭一份。”拿筷子敲著碟子邊:“你們這耳片也做得好,幾天不吃,就人想得慌。”馮勝年替他斟上酒,王五爺接過“吱”一口就抿干了,拿手背抹了抹上的油,又說:“可惜可惜,就是這桂花酒不夠好。”

馮勝年笑道:“看五爺說的,這是城西老周家槽房的酒,拿今年的新桂花釀兌了,雖不敢夸好,但比起別家的桂花酒絕不輸了去。”王五爺拿筷子敲了敲那酒壺:“壞就壞在這今年的新桂花上,上好的桂花酒,應該用杭州的金桂,且要揀含苞未放的花,醅釀酒,封三年,方桂花陳酒。啟壇時花香酒香,脈絡分明,又相滲,甜香馥郁,嘖嘖……”他一邊說一邊搖頭贊嘆,神間便顯得饞涎滴。馮勝年在一旁陪笑:“五爺說的是。”心里卻在嘀咕,那杭州的金桂,京城如何有得?就算拿運河里的船來載,順風而至亦得十天半月,只怕那些桂花未及運到京來,已經全枯爛了渣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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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五爺吃得興起,一壺酒吃完,又一壺,他起初飲酒吃菜,吃的甚快,到了最后,就著那碟花生米下酒,慢悠悠的細細品起來。因已是酉初時分,店堂里的吃客漸漸多起來,馮勝年和一眾伙計皆忙得腳不點地,前頭迎客,后頭上菜,左邊桌上添飯,右邊桌上命算賬,十余個手腳伶俐的店伙穿梭來去,快步如飛,猶是忙得團團轉。

天黑得早,不一會兒店前掛的兩盞極大紗燈都點燃了,照得樓前遠近數丈皆亮如白晝,店人聲如沸,亦是熱鬧到了極。那王五爺又吃了半壺酒,正是面酣耳熱,忽聞樓上一陣喧嘩,只聽到步聲急促,一個妙齡子抱著琵琶直奔下樓來。裝束艷麗,頗有幾分姿,一便知是店中賣唱的歌跟著有人大罵:“給臉不要臉的小□!”咚咚咚樓板連聲,追將下來。馮勝年正端著菜上來,那子慌張不及,避后,只見樓上追下來的三個人,皆是一酒氣。馮勝年忙哈腰笑道:“幾位爺,有話好好說。”為首的那人材矮胖,斜睨著他,冷笑一聲:“什麼東西,竟敢攔爺的道。”他后兩人哈哈大笑,冷不防出手去將馮勝年用力一推。馮勝年猝不防及,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那三人拍手大笑,馮勝年狼狽爬起來,正說話,另一名店伙識得那三人,連忙扯住了馮勝年的袖子,低聲說:“這胖子是馬侍郎家的親戚,可別造次了。”馮勝年嚇得一個哆嗦,再不敢言語。

那三人越發張狂得意,一邊大笑,一邊就去拉那子。那子大聲呼救,卻并無人敢阻攔,二掌柜的怕鬧出事來,忙陪笑上前相勸:“爺,諸位爺,我替向諸位爺先賠個不是。諸位爺都是大人大量,三位爺想聽什麼曲子,只管唱來,這樣大庭廣眾的拉拉扯扯,也不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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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人皆已喝得爛醉,為首那胖子斜乜著醉眼,舌頭發直:“大爺我今天就不講究什麼統,你能拿我怎麼著?”二掌柜見他們醉得厲害,心下苦,哈腰陪笑,連聲道:“大爺說的是。”轉頭又呵斥那子:“既然出來做生意,大爺們招呼你唱什麼,你就給唱什麼,大爺們聽著滿意,自然不了你的好。”

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張面孔早嚇得雪白,此時方道:“我雖然出來唱曲,可也只是賣藝……他們……他們……”連說了兩遍,極是楚楚可憐。那胖子后的人便笑道:“我們二爺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氣,你可別給臉不要臉。”那子臉慘白,抿著,卻再不說話。

眾人瞧這形,早就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誰肯幫那弱子說上半分好話,只有二掌柜陪笑道:“幾位大爺給小店幾分薄面,好生替大爺們唱上幾曲,賠個不是就是了。”說著連連向那子使眼:“青鸞姑娘,既然出來掙這碗飯吃,好歹也要給客人幾分面子。”那子心下凄楚,出帕子來拭拭眼角,并不言語,那胖子頭見二掌柜低聲下氣的陪小心,仰面哼了一聲,道:“那就唱吧。”

那名喚青鸞的賣唱抱著琵琶,又拭了拭眼淚,調了弦子,愁心如焚,哪有心思唱曲,隨口只唱了一句:“夜寒永千門靜……”已經被那胖子不耐打斷:“唱這樣的勞什子作什麼,要唱也要唱十八。”座中的男客皆哄得笑起來,那三個人更是樂不可支。青鸞的臉本來已經慘白,此時似更無半分,見那胖子又上一步,迷迷的兩只眼只是瞧著自己,不知從何生了勇氣,忽道:“我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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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胖子“嗬”了一聲,回顧左右:“今天這丫頭可真是反了。大爺們點支小曲兒,都敢說不唱。不唱,不唱你出來賣什麼?”那子見他迫至此,將手中琵琶往地上一摔,只聽“砰”一聲,板裂弦斷,抬起眼來,幽暗雙眸似澄夜寒星:“我雖是賣唱人家,亦是人生父母養,今日三位若是再我,青鸞不過亦如此琴,拼得一個碎骨。”

那胖子哈哈大笑,道:“好志氣,大爺我最中意這樣的烈。”向左右努一努,那二人笑嘻嘻慢步上前,三人合圍之勢,青鸞心下慌,步步后退,腰肢間一,原來已經抵著一張桌子,退無可退了。那三人見可逃,更放慢了步子,皆出一種貓兒戲鼠的得意之容。青鸞左手已經扶了那桌子上,只覺桌面冷膩,原來手里已經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店堂里的人皆注目著他們,一時雀無聲,忽聽“啪”一聲,卻是有人將筷子摔在桌上,只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掌柜的,這天子腳下,皇城兒前,你就由著人欺負一個小丫頭?”那二掌柜滿頭大汗,陪笑道:“王五爺,咱們這里只是飯館子……”那王五爺拿了竹簽,一邊著牙花子,一邊說:“廢話,你這不是飯館子,難道還是澡堂子不?你今兒倒給爺尋個背的來。”他一口又響又脆的京片子,逗得眾人哄得一笑。那胖子已經知道此人是有意攪和,只見那王五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一青布衫,腰里胡攔著條青綢汗巾子,一只高高蹺到椅上,出腳上的千層底烏緞子布鞋,那模樣似是買賣人家的幫閑。坐亦無半分坐相,雖生得眉目俊秀,兩只眼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人,漆黑的眸子骨碌碌直轉,一幅憊懶潑皮的樣子。

那胖子見是這樣一個角,哪里放在心上,雙眼一瞪:“管你大爺的閑事。”那王五爺嘻嘻一笑,唿的一聲站起,指東打西,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那胖子一左一右兩個伴當,只聽“砰砰”接連兩聲,皆已四腳朝天摔在了地上。那王五爺形極快,出手利落,連使兩個絆子,便已經摔倒兩人,眾人還未看清,他已經負手立在當地,仍舊是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那胖子本是旗下,已經瞧出這法乃是“布庫”,滿語“布庫”意為“摔跤常勝者”,滿州子弟自皆習此,王公大臣,更以篡養布庫為樂。那胖子哈哈大笑,挽起袖子道:“小兔崽子,也不去訪一訪,你大爺我是善撲營出,今兒就好好陪大爺我玩一玩。”

那王五爺聽他出口傷人,眉頭微微一皺,那胖子已經如一座小山直撲過來,那王五爺形靈巧,一閃便已經轉到那胖子后,那胖子收勢不及,哪里轉得過來。王五爺腳下一勾,又是一個絆子。那胖子摔了個啃泥,狼狽不堪爬起來,惱怒,惡狠狠的又撲上來。那王五爺子一側,那胖子已經撞在了桌子上,那些碗兒杯兒碟兒,乒乒乓乓摔了滿地。

知月樓的二掌柜心驚跳,滿頭大汗在一旁,不住念佛。那胖子掙扎半晌才爬起來,直直瞪著那王五爺,卻不敢再輕舉妄,過了半晌,方才咬牙切齒道:“你……你給我等著。”那王五朗朗一笑,拂袖撣了撣長衫上的灰塵,眉眼舒展開來,竟是十分桀驁:“爺就在此恭侯大駕。”那胖子本還想撂幾句狠話,一時竟被他氣質所奪,張口結舌,只是頓一頓足,帶著人蹌啷而去。那王五舉手扔了一錠銀子給二掌柜:“拿去,賠你打壞的家什。”那二掌柜頓時眉開眼笑,上來打千兒請了安,又奉承道:“只有五爺最恤人。”那王五爺哧得一笑,重新坐下,卻又重新蹺足抖,十足十又是潑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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