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近臘月,宮中自然閑下來。佟貴妃因署理六宮事務,越到年下,卻是越不得閑。打點過年的諸項雜事,各的賞賜,新年賜宴、宮眷朝……都是人煩惱的瑣碎事,而且件件關乎國,一些兒也不能疏忽。聽務府的人回了半晌話,只覺得那太上又突突跳著,又頭痛。便的宮:“將炭盆子挪遠些,那炭氣嗆人。”
宮忙答應著,小太監們上來挪了炭盆,外面有人回進來:“主子,安主子來了。”
安嬪是慣常往來,不拘禮,只曲膝道:“給貴妃請安。”佟貴妃忙人扶起,又道:“妹妹快請坐。”安嬪在下首炕上坐了,見佟貴妃歪在大迎枕上,穿著家常倭緞片金袍子,領口袖端都出著雪白的銀狐風,襯得一張臉上卻顯得蒼白,不由道:“姐姐還是要保重子,這一陣子眼見著又瘦下來了。”
佟貴妃輕輕嘆了口氣,道:“我何嘗不想養著些,只這后宮里上上下下數千人,哪天大事小事沒有數十件?前兒萬歲爺來瞧我,只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見一樁接一樁的事來回,還說笑話,原來我竟比他在朝堂上還要忙。”安嬪心中不由微微一酸,道:“皇上還是惦記著姐姐,隔了三五日,總要過來瞧姐姐。”見宮送上一只玉碗,佟貴妃不過拿起銀匙略嘗了一口,便推開不用了。安嬪忙道:“這燕窩最是滋養,姐姐到底耐著用些。”佟貴妃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安嬪因見炕上墻上著消寒圖,便道:“是二九天里了吧。”佟貴妃道:“今年只覺得冷,進了九就一場雪接一場雪的下著,總沒消停過。唉,日子過得真快,眼瞅又是年下了。”安嬪倒想起來:“宜嬪怕是要生了吧。”佟貴妃道:“總該在臘月里,前兒萬歲爺還問過我,我說已經打發了一個妥當人過去侍候呢。”
安嬪道:“郭絡羅家的小七,真是萬歲爺心坎上的人,這回若替萬歲爺添個小阿哥,還不知要怎麼捧到天上去呢。”佟貴妃微微一笑,道:“宜嬪雖然要強,我瞧萬歲爺倒還讓立著規矩。”安嬪有句話進門便想說,繞到現在,只作閑閑的樣子,道:“不知姐姐這幾日可聽見說圣躬違和?”佟貴妃吃了一驚,道:“怎麼?我倒沒聽見傳醫——妹妹聽見什麼了?”安嬪臉上略略一紅,低聲道:“倒是我在胡思想,因為那日偶然聽敬事房的人說,萬歲爺這二十來日,都是‘去’。”
佟貴妃也不微微臉紅,雖覺得此事確是不尋常,但到底二人都年輕,不好老了臉講房闈中事,便微微咳嗽了一聲,揀些旁的閑話來講。
晚上佟貴妃去給太皇太后請安,比平日多坐了片刻。正依依膝下,講些后宮的趣事來給太皇太后解悶,宮笑盈盈的進來回:“太皇太后,萬歲爺來了。”佟貴妃連忙站起來。
皇帝雖是每日晨昏定省,但見了祖母,自然仍是親熱。請了安便站起來,太皇太后道:“到炕上坐,炕上暖和。”又佟貴妃:“你也坐,一家子關起門來,何必要論規矩。”
佟貴妃答應著,側著子坐下,太皇太后細細端詳著皇帝,道:“外面又下雪了?怎麼也不他們打傘?瞧你這帽上還有雪。”皇帝笑道:“我原兜著風兜,進門才了,想是他們手重,拂在了帽上。”太皇太后點點頭,笑道:“我瞧你這陣子氣好,必是心里痛快。”皇帝笑道:“老祖宗明見,圖海進了四川,趙良棟、王進寶各下數城,眼見四川最遲明年春上,悉可克復。咱們就可以直下云南,一舉平吳藩。”太皇太后果然歡笑,笑容滿面,連聲說:“好,好。”佟貴妃見語涉朝政,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語。
祖孫三人又說了會子話,太皇太后因聽窗外風雪之聲愈烈,道:“天黑了,路上又,我也倦了,你們都回去吧,尤其是佟佳氏,子不好,大雪黑天的,別了風寒。”皇帝與佟貴妃早就站了起來,佟貴妃道:“謝太皇太后關,我原是坐暖轎來的,并不妨事。”與皇帝一同行了禮,方告退出來。
皇帝因見穿了件香斗紋錦上添花大氅,怯怯立在廊下,寒風吹來,總是不勝之態。他素來對這位表妹十分客氣,便道:“如今日子短了,你子又不好,早些過來給太皇太后請安,也免得冒著夜雪回去。”佟貴妃低聲道:“謝萬歲爺恤。”心里倒有一腔的話,只是默默低頭。皇帝問:“有事要說?”佟貴妃道:“沒有。”低聲道:“萬歲爺珍重,便是臣妾之福。”皇帝見不肯說,也就罷了,轉上了明黃暖轎,佟妃目送太監們前呼后擁,簇著駕離去,方才上了自己的轎子。
皇帝本是極細的人,回到乾清宮下轎,便問李德全:“今兒佟貴妃有沒有打發人來?”李德全怔了一怔,道:“沒有,只上午貴妃宮里,傳了敬事房當值的太監過去問話。”皇帝聽了,心下已經明白幾分,便不再問,徑直進了西暖閣。
換了裳方坐下,一抬頭瞧見琳瑯進來,不由微微一笑。琳瑯見他目凝視,終究臉上微微一紅,過了片刻,方才抬起頭來,與皇帝目相接,皇帝神溫和,問:“我走了這半晌,你在做什麼呢?”
琳瑯答:“萬歲爺不是說想吃蓮子茶,我去茶房剝蓮子了。”皇帝唔了一聲,說:“外面又在下雪。”只覺的手溫香膩,握在掌心,因見炕桌上放著廣西新貢的香橙,便拿了一個遞給。琳瑯正去取銀刀,皇帝隨手出腰佩的琺瑯嵌金小刀給,低頭輕輕劃破橙皮。皇帝只聞那橙香馥郁,夾在悉的幽幽淡雅香氣里,心中不一,低聲道:“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燈下只見雙頰洇紅酡然如醉,明眸顧盼,眼波流。過了良久,方低低答:“城上已三更。馬霜濃,不如休去,直是人行。”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不住攬懷,因暖閣里攏著地炕,只穿著小袖掩衿銀鼠短襖。皇帝只覺纖腰不盈一握,玉幽香襲人,熏暖醉,低聲道:“朕比那趙家可有福許多。”滿面飛紅,并不答話。皇帝只聽窗外北風尖嘯,拍著窗扇微微格吱有聲。聽呼吸微促,一顆心卻是怦怦跳,鬢發輕在他臉上,似乎只愿這樣依偎著,良久良久。
琳瑯聽那熏籠之,炭火燃著嗶剝微聲,皇帝臂懷極暖,袍袖間龍涎熏香氤氳,心里反倒漸漸安靜下來。皇帝低聲道:“宮里總不肯讓人清凈,等年下封了印,咱們就上南苑去。”聲音愈來愈低,漸如耳語,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耳下,輕飄飄的又又。側燭臺上十數紅燭滟滟流,映得一室皆春。
直到十二月丁卯,大駕方出永定門,往南苑行宮。這一日卻是極難得晴朗的天氣,一紅日映著路旁積雪,泛起耀眼的一層淡金。道兩側所張黃幕,了霜氣侵潤,早就凍得梆梆的。扈從的員、三營將士大隊人馬,簇擁了十六人相舁木質髹朱的輕步輿駕,緩緩而行,只聽晨風吹得行列間的旌旗輅傘獵獵作響。
頗爾盆領著大臣的差事,騎著馬隨在駕之后。忽見皇帝掀起輿窗帷幕,招一招手,卻是向著納蘭容若示意。納蘭忙趨馬近前,皇帝卻沉片刻,吩咐他說:“你去照料后面的車子。”
納蘭領旨,忙兜轉了馬頭縱馬往行列后去,后面是宮眷所乘的騾車,納蘭見是一的宮人所用青呢朱漆大車,并無妃嬪主位隨駕的輿轎,心里雖然奇怪,但皇帝兒打發了自己過來,只得勒了馬,不不慢的跟在車隊之側。
因著天氣晴暖,路上雪開始漸漸融了,甚是難走,車輾馬蹄之下只見臟雪泥濘飛濺。駕行得雖慢,騾車倒也走不快。納蘭信馬由韁的跟著,不由怔怔出了神。恰在此時路面有一深坑,本已填壅過黃土,但大隊人馬踐踏而過,雪水消融,騾車行過時車一側,朱卻陷在了其中,掌車的太監連聲呼喝,那騾馬幾次使力,車子卻沒能起來。
納蘭忙下馬,招呼了扈從的兵丁幫忙推車。十余人輕輕松松便扶了那騾車起來,納蘭心下一松,轉正待認鐙上馬,忽然風過,吹起騾車帷幄,極淡薄的幽香,卻是魂牽夢縈,永志難忘的悉。心下竦然驚痛,驀然掉回頭去,怔怔的著騾車帷幄,仿佛要看穿那厚厚的青呢氈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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