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秦放給司藤強調了不下五遍:我們家世代都住杭州,我爸,我爺爺,我爺爺他爸,個個老實本分,最遠只去過上海旅游,從未到過青城。
為了強調,他還來了句英文:never。
這話當然不是真的,他給司藤講過自己和安蔓去囊謙的原因,太爺爺太從青海到杭州,幾乎橫半個中國,怎麼可能“最遠只去過上海”,不過他就是不想費這個事兒了,一切可能,通通never以蔽之。
司藤聽的認真,還頻頻點頭,就跟接納了他的意見一樣,秦放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就被拋出的一句給噎了:“何必這麼多廢話,照片拿來看看。”
還別說,秦放家是真有照片,都在杭州鄉下的青瓦老宅,秦放小時候看過,斑駁的灰墻上高掛著玻璃相框,應該是在照相館拍的,胖胖的太爺爺穿長袍馬褂,拱著手笑呵呵站著,跟尊彌勒佛似的,太穿改良旗袍,抱著兒子坐在梨木椅子里,特意把戴了兩個翡翠鐲子的手迎向照相機。
那年月,家境殷實點的人家,應該都拍過這樣的照片,連姿勢都差不多。
秦放沒好氣:“照片在老宅里,你要看,跟我去趟杭州,一屋子的老照片,太爺爺太,七大姑八大姨,隨便看。”
他不傻,一個人用那樣的神和語調打聽一個男人,斷不是普通朋友那麼簡單,往前推年份,司藤青春正好的時候,太爺爺也正是風華正茂——可說自己太爺爺跟司藤談過,打死他都不信。
雖然無緣和太爺爺照面,但老照片看的不,中年發福之后的太爺爺像個湯圓,笑起來眼睛是兩條,特適合演電影里的地主老財,唯一值得稱道的是人不錯,上孝父母下敬兄弟朋友——難不司藤當時為了太爺爺的高尚節而折腰?
兩字,啊呸。
“你沒有親戚朋友嗎,委托一個人去老宅,翻拍幾張你太爺爺的照片給我看,對了,順便也找找他的書信,我看看他的字。”
還真是不怕麻煩,秦放一萬個沒好氣,老宅已經好多年沒去人了,屋里都該積灰張蛛網了吧,麻煩誰去呢?
想來想去,也只有單志剛會幫這個忙了。
想到單志剛,秦放驀地反應過來,糟糕,之前想阻止他去跟蹤安蔓的,見到沈銀燈之后,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呢。
趕打他電話,謝天謝地,單志剛很快就接了,聲音有些懊惱,說明明看見安蔓的,但是醫院里人太多,拐了幾個彎之后,居然跟丟了。
跟丟就跟丟了吧,秦放不想單志剛涉險,想著正好用司藤的要求把他引開,就跟他說安蔓這事暫緩,有更重要的事請他幫忙。
聽完這所謂“更重要的事”,單志剛如墜云里霧里:“秦放,翻拍照片這事,我隨便安排公司里哪個下屬去都行。
但安蔓是騙了你,好不容易找到,不盯一點,跑了怎麼辦?”
秦放猶豫了。
志剛說的是有道理的,安蔓之前還在囊謙,突然又出現在麗縣,行蹤極為不定,錯過這一趟,說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秦放考慮了一會,終于同意讓別的人去翻拍照片,但還是再三叮囑單志剛:遠遠盯住安蔓就好,千萬別靠近,背景有些復雜,萬一深究,恐怕會對他不利。
單志剛給他吃定心丸:“咱兄弟之間,還有什麼二話啊。
放心吧,我會注意的。”
這話可真是暖心,這些日子如墜冰窖,事事拂人意,有這麼個兄弟雪中送炭,真是讓人寬不,放下電話,看到司藤似笑非笑,才想起忘了回避,心里很不自在,正想找個借口回房睡覺,司藤說了句:“我就說這個安蔓有問題吧。”
是,你神機妙算,言出必中。
秦放沒好氣,心里翻一個白眼,誰知又跟一句:“你這朋友也有問題。”
這什麼意思啊,秦放不干了:“志剛是我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十幾年,有什麼問題?”
司藤說:“你們倆合辦公司,你已經是整天不見人影了,他作為另一個老板,不站出來穩定軍心主持大局,跑到窮鄉僻壤幫你找未婚妻,有這樣的老板,公司還沒倒閉,真是商界恥辱。”
又說:“都告訴他事復雜,換了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分外積極,為什麼?
難不上你了?”
被人這麼揣測自己兄弟,換了誰都會心里不快,秦放話里頭多帶了點不客氣:“司藤,你邊沒什麼朋友,當然理解不了好朋友過命的,我就奇怪了,在你眼里,安蔓有問題,我有問題,連志剛都有問題,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是沒問題的?”
有好一陣子,司藤沒再說話了,過了許久,抬頭看秦放,眸流轉,角漸漸勾起笑意。
說:“不不不,在這世上,有些時候,連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
沈銀燈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要用赤傘?
蒼鴻觀主失笑,這還用問嗎。
黔東的妖怪中,籍籍無名的司藤本就不屑一顧,至于那些有頭有臉占據篇幅的大妖怪們——拜托,他們為什麼能被記錄在案?
因為作怪、作,引起重視,被收伏、被鎮、被打的灰飛煙滅——死了的妖怪,對司藤來說,還不如籍籍無名的。
唯有赤傘,聲名赫赫,最后的結果是“去一臂,重創,由是妖蹤絕”,也就是說,赤傘當年傷重而逃,很可能無聲無息的死在荒郊野外,但是因為死不見尸,可以被拿來做文章——他們可以理直氣壯的跟司藤說赤傘妖蹤再現,就在黔東,而且當年赤傘被砍下的那條胳膊,長幾許寬幾許澤如何質地怎樣,麻姑是做過記載的,道門也曾互相傳閱,想造假的話有底版可循。
如此在在理,沈小姐還有什麼顧慮嗎?
沈銀燈勉強笑了笑,說:“那就這樣吧。”
臉不大好看,蒼鴻觀主看在眼里,并不當眾追問,商定之后打發其它人各自回房,只留沈銀燈下來問,沈銀燈猶豫了很久,才說:“這個赤傘,跟司藤一樣,又是個跟麻姑有仇的,仇怨之大,只怕還在司藤之上。”
這話沒錯,赤傘當時是被麻姑到走投無路的,但是這又怎麼樣呢?
看來蒼鴻觀主還是沒有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沈銀燈只好把話挑明了說:“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是世事難料,哪怕只是一個月之前呢,誰能想到死了幾十年的司藤會死而復活?
這世上的事最是經不住念叨,老觀主不要笑我庸人自擾,自從看到赤傘那張圖,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冥冥中總覺得……這赤傘好像就活在我們邊一樣。”
蒼鴻觀主寬:“你這是有孕在,疑神疑鬼的狠了。
哪有念叨什麼就出現什麼的,遠的不說,就說我們道門,三句不離太上老君太微天帝……”
接下來的話沒說,畢竟是道門中人,不過點到為止,意思是到了,沈銀燈尷尬的笑笑:“誰也不知道司藤找妖怪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就怕赤傘真的沒死,到時候與司藤聯手……也許是我多想了吧,我懷孕以來緒時好時壞,再加上有詛咒罩頂,難免杯弓蛇影。”
蒼鴻觀主拍拍的手背,本意是要安的,但是不知怎麼的心事,喟著說了句:“如果這赤傘當真沒死,咱們道門遲早會跟它對上,命中注定,該來的總會來的,就像當年……”
就像當年,司藤抱著那個被悶死的小孩哈哈大笑,說,你們記著,我一定會回來的。
赤傘當年,絕路斷臂,是否也有過類似的毒誓?
沈銀燈沒想到蒼鴻觀主會突然間這麼問,打了個寒噤,沉默良久,才說:“自然也是有的,它那時被眾道門圍剿,東躲西藏如喪家之犬,恨不得生吞了我麻姑,確實說過不讓麻姑斷子絕孫之類的狠話。”
蒼鴻觀主的心里咯噔一聲,電火石之間,突然想到什麼:“沈小姐,你們麻姑的詛咒,會不會并非來自司藤,而是源出赤傘?”
沈銀燈想也沒想,斷然否認:“不會!”
說完才發覺自己答的武斷,見蒼鴻觀主神有些訝異,忙支吾著解釋:“詛咒這事,福瑞問過司藤,親口承認了的。”
單志剛派的下屬很得力,照片很快翻拍過來,一面墻的全景、照片單張、正面、反面,分門別類,了發到秦放郵箱。
秦放想辦法下載了打印出來,厚厚一沓,拿給司藤,天已晚,檐下亮燈,兩人就坐在桌子旁邊,一張張攤開了看。
對秦放來說,這不啻于一部家史,那麼多不曾謀面的祖輩親戚,也曾喜怒嗔愁鮮明生,真是搞不懂時間是個什麼玩意兒,好像照相機的快門按鍵,咔嚓一聲,那時代就再也回不來了,而這些人,就這麼定格在發黃的老膠片上。
而緣脈又是多麼奇妙的事,一代一代,沒有這些人,就不可能會有他——如此想來,現在走在大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上萬年的奇跡,因為每個人,都有可以上溯的那條脈絡……
秦放一時間慨萬千,眼看就要沉浸在人類繁衍的大課題里了,司藤一句話把他拉了回來。
“你太爺爺,怎麼長這麼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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