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泓凡見太后,不喜歡有宮人在場。
太監宮都知道他脾氣,一看他出現,面無表立在那,也不說話,立刻曉得意思了。一轉眼的工夫,眾人都退了下去。
只剩下拓拔泓了。
沒有人的場合,他放下戒備,就隨意了很多。
他也沒說話,只是不高興地走到床邊去坐下,背對著,耷拉著頭。
這個作真是有些孩子氣,馮太后看在眼里,覺得他稚,怪可憐。
拓拔泓是敏而早的子,稚這個詞其實是跟他不沾邊。但再早他也只有十二歲。
他生下來沒有母親,他父親疼他,卻又難得相。襁褓中就開始做太子,自被侍衛太監圍著拱著,養出一副唯我獨尊的傲慢脾。但骨子里還有孩子的本能,被大人疼。
在他面前,太后是大人。盡管太后也只比他大了十歲,不過輩分上和他母親是一輩。
他回回來都是這樣,不像探病,倒像是在慪氣。太后是過來人,知道小孩子生氣要用哄,拓拔泓背朝著太后,是要安呢。馮太后手拉了他,讓他坐近一點,手著年柳葉似的薄背,聲關切道:“好不容易下朝來,怎麼又垂頭喪氣。”
聲音也很好聽,輕輕的,有種格外的親和力。
拓拔泓皺眉說:“心煩。”
他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來這里煩,來這里更煩。
太后聽到這話,手搭著他肩膀,像個護小孩的長輩似的,溫和地說:“皇上煩什麼?說給我聽一聽,看不能幫皇上想個轍子。”
拓拔泓賭氣似的說:“不曉得煩什麼,就是心很煩。”
拓拔泓自己并不知道,他這言語完全是在撒。
黑臉,說怪話,賭氣,類似的種種表現。
只是他子別扭,撒的樣子也像是在生氣,旁人還真看不出來。畢竟他是皇帝,他黑著臉,擺出生氣的樣,誰敢以為他是在撒呢?稍微一看到臉不好就誠惶誠恐了。
太后對他自然不至于誠惶誠恐,但是思維也是嚴肅的,并不能跟他心大意,嬉皮笑臉。
太后如果知道他是撒的話,就也會曉得,對這種狀況,只是抱著他肩膀哄一哄,腦袋,說點好聽話,給點親熱給點就什麼事都沒了。對于無的煩惱,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但太后對這個并非親生的兒子,又怎麼可能這樣做呢?
太后說:“是不是昨夜沒睡好,所以白天沒神?最近朝中的事多,皇上又不悉,邊又沒得力的,一個人應對起來確實費神。要不皇上可以試試把李益調到太華殿去,他在臺省充了多年的機要,對朝中人事都相當悉了,皇上有不解的都可以問他。”
拓拔泓聽張口李益,閉口李益心中就躁的很。只是無法直說。
他口氣明顯不悅,站起來,回頭沖躁道:“朝中哪有什麼事?有什麼事用得著朕去理?朕上朝都說不到三句話,一天折子也見不到幾本,朝廷大事又不到朕來裁決,朕每天只是吃飯睡覺罷了。朕哪里有費過神了?”
太后知道他是為什麼不高興了。
還是為那乙弗渾攬權的事。
那乙弗渾是先帝時的大臣,先帝臨終前曾命輔政。然而先帝一死這人就野心畢,不但矯詔行權,一連殺死好幾位朝廷重臣,還殺死了皇帝和太后親信的大臣。
拓拔泓要殺了這人,卻又投鼠忌不敢殺,只能給他加進爵,任他越坐越大。
太后還沒說話,拓拔泓又接著生氣起來:“太后這些日子生病了,不曉得他現在有多狂妄。原先那奏折,他好歹還要問太后,問朕的意思,現在全是他自己拿主意了。朝中的事也是他說決就決,本就不問朕。上個月他罷免了城令劉縉之,把人打發去了,換上自己的親信擔任。都過了半個月了朕才知道這事!這麼重要的職任免,朕這個皇帝竟然不知。朕問他來,他還有種種理由說辭。勾朋結黨就不說了,錄尚書事還不夠,自己給自己封丞相,把自己的署搬到朕的永安殿來了,整天下了朝就在永安殿批折子,批折子批的上癮麼,吃喝拉撒都舍不得離開呢。前兒還給自己打了一把金椅,就放在朕的龍椅下邊兒。太后是沒看到朝中那些人現在都是怎麼結他的呢。”
他怨念看來是深得很了,一開了閘就停不下來:“他現在日理萬機,朕就像那廟里的菩薩,木雕泥塑的!”
他轉腳步:“這都是太后你當初拿的主意。當初我就說殺了他,太后卻非要留著他,留到現在好了。豺狼不趁他瘦的時候殺,等他長了,想殺也殺不死了。”
“那人的胃口都是養出來的,今天做了尚書,明天就想做丞相,今天做了丞相,明天他就會想做皇帝了。”
太后淡淡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他喜歡批折子,就讓他批去吧,皇上落得清閑。”
拓拔泓氣的甩袖:“太后知道還如此縱容他?這樣的清閑朕寧可不要。”
太后笑了笑,道:“你以為那折子是好批的嗎?這麼大一個國家全是事,那麼多事一山一山的堆過來,沒有你氣的工夫。他忙才好呢,他要不忙,整天閑著,那咱們才該頭疼了。”
拓拔泓說:“太后太輕信他了,咱們現在都已經控制不了他了。”
太后說:“他只是一個大臣,又不是宗室皇親,還能篡位不?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擔憂。我知道皇上的意思,他是有些過分,回頭我會找他談一談的。”
拓拔泓始終懷疑,太后表面上厭惡乙渾,實際和乙渾是一伙的,故意用這個人來制他,不然怎麼會一直幫這人說話?乙渾的野心路人皆知,太后卻還在這里裝傻。
他不是宗室皇親才可怕呢。宗室戈,天下還是姓拓拔。讓他乙渾得了勢,宗廟都要保不住了。
拓拔泓心煩道:“算了,朕只是一時口不擇言。”
太后說:“我會跟他談的。”
拓拔泓本來是沒想起乙渾的,只是聽到李益這個名字,心一氣,竟然說了這麼許多,顯得自己很沖很急躁。
他頓時覺非常沮喪。
他注意力重新回到太后上來。這回注意到放在手邊小幾上的藥碗,藥是剛熬好的,因為燙,還沒喝。旁邊放著一只羊脂白玉的小瓷瓶。
拓拔泓問道:“這就是李益獻上的藥膏和藥方嗎?”
太后見他平靜下來,遂慢慢又靠回枕上去。
其實拓拔泓剛才說話那陣,為了坐起來,牽了腳傷,剛才沒覺得,這回覺疼痛。
不過早已習慣了忍痛,面上也不表現。
拓拔泓試著拿起那藥膏,打開瓶口的木塞嗅了嗅,有清涼的香氣,聞著好聞的,就像人臉上的脂膏似的,仿佛還更好聞一點。
拓拔泓轉頭問,認真道:“這藥見效嗎?”
太后面帶虛晃笑意,迎著他目躺回枕上,道:“這藥不錯的。”
拓拔泓又端起那碗中的藥,湊近聞了聞,說:“這個藥沒什麼味兒。”
太后說:“是沒什麼味兒。”
道:“我原來也以為湯藥得聞著苦,難聞、味兒大的才有藥效,現在想想沒什麼道理。真正的好方子其實都是最簡單的方子,往往三五味藥材就足夠了,都是對癥下藥的。那些輒幾十味藥材,什麼稀奇古怪東西都往里加,又是弄出各種花樣百出,故意折騰人的炮制法子,那八都是庸醫的噱頭,故意騙人錢財的,欺負的是病人不懂行。”
嘆道:“藥這個東西最是可怕,任憑你是皇帝,份再尊貴,人再聰明機智,得了病,落到那庸醫手里,也只能被耍的團團轉。誰讓你不是干這行的呢?”
這句倒是句大實話,拓拔泓深以為然。
他想到他父皇的死。
這世上,畢竟是沒有起死回生之的。人一旦生病,一旦要咽氣,那真是神仙也沒有辦法的,就是皇帝也只能等死。
他竟有點難過。
拓拔泓道:“李益這藥方是從哪里得來的?畢竟是來歷不明的東西,太后還是不要輕信的好,這宮里這麼多的醫,難道就沒有一個中用的嗎。”
這話其實說的虛的很。宮中那麼多醫,也沒有治好他父皇的病。
才二十六歲就死了。
正是青年,最年輕有為,最充滿活力,英俊瀟灑的年紀。
拓拔泓說:“這藥方醫驗過了,醫怎麼說?”
太后沒有答話。
靜靜地閉著眼睛。
拓拔泓知道沒睡著,只是在想事。
經常這樣。
或許不是想事,是想某人吧。
拓拔泓其實不太想他父皇,但是太后經常想。
太后倒是的確經常想起那人,但這會倒不是。這會想的是,其實從什麼事都不如從醫好。學文學武,學書學畫都沒用,人要死了,文武書畫都救不了命。
還是從醫好。
要是能重活一輩子,倒真想去從醫。
腦子轉的倒快,思索著這中原有什麼名醫,是可以拜師的。這都是些無稽的遐想,打發時間罷了的,人就這一輩子,哪可能重活呢?
沒了啊。
下輩子也沒了。
只有這輩子,已經過了一半了,另一半是恍恍惚惚的,像一張殘缺的,被撕毀的宣紙畫。
那畫上的人也沒了,只剩下些零星的花草樹木,殘山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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