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家家主到——」

下人們用洪亮的聲音，吃力地過了正堂中賓客們沸沸揚揚的聲浪。

剛才還自稱老不就用柺杖猛砸的祖母，走進大堂時，已經擺出含飴弄孫不問世事的慈祥老人模樣，走路時還輕輕咳嗽著。

陵千山跟在一旁，乖巧地扶起祖母，亦步亦趨孝心可見。

至於陵家家主陵淺山，他走在最前麵，泰而不驕地漫步閑庭，溫潤中自有威嚴氣象。待他於正堂落座，目所至無論何人，都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外人絕對想不到，沒進門之前一家三代老相互胡鬧的樣子。

在他們眼裡，這正是與當今聖上齊名的家族才能擁有的絕代風華。

接下來就如宴席舊例，縱是酒酬賓，大多也是敬酒，鮮有人能讓陵淺山舉起酒盞。

陵千山這邊，倒是熙熙攘攘，散客的恭維稱讚聲不絕於耳。

「劍門為公子賀，送正源心經一份，祝公子日後正本清源，力華山！」

「眾為公子賀，送千年白玉人蔘數，助貴公子強健，待來日威震華夏！」

大大小小的宗派，以門下弟子為代表依次道賀。早在數月前，他們便開始進行準備。道賀的先後順序，也意味著他們的勢力排行。

但這就像是上菜，熱菜往往都是吃到最**的時候才上。

各宗派們的賀禮，在真正的豪門大派眼中，不過是暖場罷了。

然後，主菜終於到了。

一名著白布長袍、腰間懸劍的清秀劍客踏場中，朗聲說道：「在下劍七十二，以神劍山莊之名獻十二驚惶，為公子慶生！」

劍客的聲音猶在耳畔，又有無名琴師續弦，瑯瑯道：「夾鍾高山，代清音閣奉焦尾琴一把，為公子慶生！」

「俺段四郎，洪龍會派俺來，送上荊玉和壁孝敬公子！」九尺來長材、作農家老漢打扮的大漢隨後跟道。

這三人的每一句道賀，都能引出此起彼伏的驚呼。

十二驚惶是昔日南海群豪留下的十二把神兵，每一把都可惹出江湖慘案，足以讓武林眾人為之廝殺，沒想到被神劍山莊集齊並拿來送禮。

焦尾琴乃東漢重臣蔡氏親手製作的一張琴，音裊裊謂之天上仙樂，在高手中能以音排山擋海，傳言中蔡氏使用焦尾琴鎮西涼第一惡人董天師後，從此下落不明，沒想到竟清音閣囊中，出現在陵家的宴會上。

荊玉和壁自不用說，更是傾國傾城的寶。

陵家正堂說來並不小，在一聲聲道賀中卻顯得異常擁。

畢竟，天下大半個武林江湖的盛衰興廢，各大名門宗派間的權力角鬥，都在這兒凝固，構一道影。

主掌諜報、為前四大柱國之一的陵家，正是影的主人。

江湖世代的無冠之王。

陵千山津津有味地瞧著他們的勾心鬥角，隻覺得有趣。

便在此時，人群中走出一名盛裝婦，款款地來到他前。

婦的頭上還了碧翠竹簪，簪尾宛如飛天凰。

屈與陵千山平視，溫聲細語地說道：「天山鏡湖人跡罕至，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既然今日大喜，妾就為郎君檢查丹田氣海，有備無患可好？」

賓客們紛紛倒吸一口氣。

江湖行走，刀口，最重要的是什麼？

不是武功境界，也不是權勢高低——隻要能活下去，武功低的總會熬武功高超，無權無勢的小人也能笑看他起朱樓宴賓客然後樓塌了。

能活下去，纔是最重要的。

那麼，天山鏡湖便是全天下江湖人心中的聖地。在這幾百年間，不管你多重的傷，隻要能送到天山鏡湖，那裡的神醫都能讓你活下去。

也因此，天山鏡湖旗下行走之人，到了所有俠客的敬仰。

陵千山看向祖母，祖母點了點頭，笑嗬嗬地對婦說道：「當年淺山也是由你來檢查氣海丹田。小子初長，此時拜託你，正是剛剛好。」

「雖說氣量是由先天決定，但鬥量、充棟、滿穀、吞山、吐海……即便是傳說中的仙人之境，終歸不過隻是資質罷了。」婦盈盈笑，出青蔥玉手抬住年手腕，陵千山隻覺得一暖流從婦的指尖傳來，舒服地讓人昏昏睡。

一邊將元氣在年探索，一邊聲說道：

「有些人足夠努力，即便是鬥量，也能躋破軍至尊之境。如果隻是空耗資質，就算良才玉，吞山吐海之氣量，最終也不過是三流武客而已。先天元氣，並不代表所有……」

婦的作突兀地為之一僵。

由於背對賓客，所以很多人並未發覺，但祖母看得清楚，心底一沉，手中的柺杖不小心沒握住，哢嚓地跌落在地。

寂靜的正堂中，隻剩下婦幾近抖的嗓音：

「這位小爺的氣量……是空穀幽蘭……」

陵千山愣愣地看著婦，腦袋嗡嗡作響，臉皮止不住地抖，如紙一般的蒼白。讀經典的他，當然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可陵千山實在無法接。

咚！

陵家家主，陵淺山腳下的磚塊，因此紛紛碎裂！

……

陵千山緩緩地睜開眼睛，向滿是灰塵的房梁。

「人生而不平等，這事我當然知道。」他任由夢境的餘韻緩緩飄散，喃喃地說道，「但有時，未免也太不平等了吧。」

正如夢裡那名來自天山鏡湖的婦所言。

人的先天資質，也就是所謂氣量，基本上可分為鬥量、充棟、滿穀、吞山、吐海……等等。

同時，傳言世人得石碣天文啟蒙，以北鬥七星之名依次排位，從第一星的貪狼境界，直至最高的破軍之境，藉此區別彼此強弱，高低不言自明。

一方麵，勤能補拙，機緣巧合下，鬥量之人晉陞破軍之境也並非絕無可能，但另一方麵，氣量越大，資質越好，也就越容易突破極限，這同樣也是事實。

而且，兩者之間的差距，比想象中還要大。

晉朝名門之，傳聞年時便以「未若柳絮因風起」的磅礴氣量，直升第四重境界文曲之境。戰國時期的甘羅，年時更是以吐海之氣量，力能人異士一舉名。諸如此類的事例，史書上數不勝數。

當然，史論向來都是一個論調，今不如古。要是真相信古籍記載，那麼也就等於相信，曾經某個時期達到第七重極致的武俠如同蟑螂滿地都是，主宰天下的則是仙人、聖人和佛陀，本沒有凡人什麼事。

陵千山願認為，這和「黃帝堯舜,垂裳而天下治」的好妄念沒什麼本質區別。

古不如今，才該是人間正理。

大宋目前所頒布過的詔令中，以延康、建隆和熙寧年間的「薦賢令」、「尚武詔」、「推恩令」三大令的容來看，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人有能修行至第三重境界，府便可賦予，若為俠客則表彰之，若為俠盜則招安之。

宋國之外，遼、紂兩國更是求賢若，對兵譜前幾位的大才甚至以王位相邀。

那場宴會前，陵千山一直夢想著自己也能為破軍霸主，一代仙俠。無論是異國稱王，還是神州稱頌，都比陵家爺的份更讓人覺得威風快意。

就算鬥量，陵千山也有自信突破極限，他做好了這方麵的心理準備。

可現實狠狠地揍了他一頓，告訴他自以為是的一切準備，都隻是可憐可笑的僥倖。

婦的診斷，徹底地讓夢破滅了。

在常規的名詞之外，還有幾個名詞是專門形容規格外的氣量。仙人之境、生而知之。這些都是指超越常理的先天資質，天人轉世的奇蹟之才。

同時，還有一個稱呼。

空穀幽蘭，多麼的名字。

它卻代指著完全沒有氣量的無能無用之人。

王霸業，終歸隻是一場空。就像所有人以為，建隆四年將是騰飛的開始，沒想到卻是巔峰。從那時起，陵千山便得知了，自己本無法掌握先天元氣。強行修行也不過空架子而已，接不起一劍之威。

就像沒有柴火的爐子，做什麼努力都是無用功。

陵千山細細地品味著苦，並對這樣的自己出微笑。

他坐起，發覺一匹茸茸的東西在被子裡微微。不知何時，小白爬上了床，狠狠地在了他上。也許正是這樣，再加上那位貪狼之境的怪人帶來的刺激，才會讓他難得地做了一場大夢。

現在，他隻覺得上汗淋淋的，黏得難。

陵千山看向窗外，越過殘破宅院，能看到遠的平凹山峰，以及尚未漸白的夜空，纔不過是寅時左右。

平時想要洗澡，非要待到卯時城門開啟，出城去郊外的河畔，才能痛痛快快大洗一番。他考慮著這個問題，順勢將視線轉向庭院。

然後，他像是活見鬼一般，瞪大了眼睛。

本該空無一的廢棄庭院中央，放著一隻楠木打造、渾然天的大木桶，桶裡盛滿了水，冒著熱騰騰的氣。不僅如此，在桶的旁邊，還心地放著幾塊屏風，恰巧給木桶留出一條可供出的——正是請君甕。

於是，陵千山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