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個最最聽話的孩子，一回到屋中，關好房門，羽裳就輕悄地奔上了樓，把那件溼淋淋的風丟在臥室的地毯上，拿了塊大巾，跑進了浴室。

呵，怎樣夢一般的奇遇，怎樣難以置信的相逢，怎樣的奇蹟，帶來怎樣的狂喜呵！看了看手上的齒痕，用手指輕輕地它，這不是夢，這不是夢，這竟是真的呢！他來了，那樣踏著雨霧而來，向說出了心深的言語！這是幻想過幾百幾千幾萬次的場面呵！

下了溼服，打開了淋浴的龍頭，在那水注的衝擊下展著四肢，那溫暖的水流從頭淋下，熱熱地流過了的全。的心在歡騰，的意識在飛躍，如臥雲端，躺在一堆綿綿的溫絮裡，正飄向“海天深”！笑了，接著，唱起歌來，無法遏止那喜悅的發泄，開始唱歌，唱那支所稔的歌：

海鷗沒有固定的家，

它飛向西，它飛向東，

它飛向海角天涯！

漁船的纜繩它曾小憩，

桅桿的頂端它曾停駐，

片刻休息，長久飛行，

直向那海天深！

……

直向那海天深！“那麼，我的名字海天！”他說的，該飛向他啊！飛向他！飛向他！仰著頭，旋轉著子，讓水注從面頰上衝下來。旋轉吧，飛翔吧，旋轉吧，飛翔吧！是隻大鳥，是隻海鷗，要飛翔，飛翔，一直飛翔！

淋浴的水注嘩啦啦地響著，的歌聲飄在水聲中，沒有聽到汽車停進車庫的聲音，也沒聽到開大門的聲音，更沒有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只是，倏然間，浴室的門被打開了，接著，那爲防止水霧的玻璃拉門也一下子被拉開，驚呼一聲，像反作用般抓住一塊巾往自己上一蓋，張大了眼睛，像瞪視一個陌生的撞人者般瞪視著那個男人——的丈夫——歐世澈。

“你好像過得很開心呵！”他說，笑嘻嘻地打量，“怎麼這麼晚才洗澡？”

“看書看晚了。”訥訥地說，關掉水龍頭，乾著自己。所有的興致與緒都飛走了。

“看書？”他繼續微笑地盯著，“看了一整天的書嗎？看些什麼書呢？”

“我想你並不會關心的！”冷冷地說，穿上服，披上睡袍，用一塊乾巾包住了頭髮。

“語氣不大和順呢！”歐世澈笑地，“嫌我沒有陪你嗎？”他阻在浴室門口，手抱住了。

驚跳，渾的都僵了。

“讓我過去，”低聲說，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著他。“我要睡覺了。”

“晚上到哪兒去了？”他問。

迅速地想起臥房地上的風。

“出去散過一會兒步。”面不改地說。

“又散步？又看書？嗯？”他仍然在微笑。

“你希我幹什麼？和男朋友約會嗎？”反問，盯著他，“你又到哪兒去了？”

“居然盤問起我來了！”他笑著說，“你今天有點兒問題，我會查出爲什麼！”他的面頰，有三分輕薄，卻有七分威脅，“雖然你是撒謊的能手，但是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就像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一樣！”放開了，他說，“去吧，別像刺蝟一樣張開你的剌，我今晚並沒有興趣你！”

鬆了口氣，走進臥室，拾起那件風，掛進櫥裡。歐世澈跟了進來，坐在牀沿上，他一面鞋子，一面輕鬆地問：

“你今天打過電話給你爸爸嗎？”

又驚跳了一下。

“世澈，”說，“你教我怎麼開得了口？上個月爸爸纔給了你二十萬，你要多纔會夠呢？”

“隨便你！”歐世澈倒在牀上，滿不在乎地說，“你既然開不了口，我明天自己去和你父親說！”

“你要跟他怎麼說呢？”

“我只說，”歐世澈笑嘻嘻地，“我必須養活你，而你已經被慣壞了。讓你吃苦，我於心不忍，讓你福，我又供給不起，問你爸爸怎麼辦？”

的面頰變白了。

“爸爸不會相信你，”低語。“爸爸媽媽都知道，我現在本用不了什麼錢。”

“是麼？”他看著天花板，“我會讓他相信的。”

“你又要去造事實了！”

“造事實？這是跟你學的。你不是最會造事實，無中生有的嗎？”

坐在牀上，注視著他。他脣邊依然掛著笑，眼睛深思地看著天花板，腦子裡不知道在轉著什麼念頭。一看到他這種表，羽裳就到不寒而慄，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起，就已經怕了他了。從不怕什麼人，但是，現在，怕他！因爲他是個道道地地的冷！

“世澈，”慢吞吞地，鼓著勇氣說，“你並不我，是嗎？你從沒有過我。”

“誰說的？”他轉向，微笑著，“我不是很你嗎？你從哪一點說我不你呢？”

“你說過，我只是你的投資。”

“如果我不你，我就不投資了！”他笑了一聲，翻過子，把頭埋進枕頭裡，準備睡覺了。

“你把我當一座金礦。”喃喃地說。

“哈！”他再笑了一聲，“所以，我就更你！”他出手去，把牀頭燈關了，滿屋一片漆黑，“我要睡了，現有不是討論問題的時候。反正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也好，不也好，我告訴你吧，我們要過一輩子！”

他不再說話了。

覺得渾冰冷，慢慢地鑽進被褥，慢慢地躺下來，用雙手枕著頭，聽窗前夜雨，聽那雨打芭蕉的颼颼聲響。“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模糊地想著前人的詞句，模糊地想著自己。手腕上，那傷痕在作痛，痛得甜，也痛得心酸！當初自己爲什麼沒有嫁給俞慕槐？只爲了那驕傲！現在呢？自己的驕傲何在？自己的尊嚴又何在？這婚姻已磨了的銳氣，滅盡了的威風！現在只希有個安靜的港口，讓作片刻的憩息。啊，俞慕槐！多想見他！

一夜無眠，早餐時，神樵悴。歐世澈打量著，微笑不語。那微笑，那沉默，在在都讓心悸。好像在警告著：“別玩花樣，我知道你要做些什麼。”好不容易，看著他出了門，聽到汽車駛走，才長長地鬆了口氣。靠在沙發中，渾癱，四肢無力。靜靜地坐著，想著下午的約會，心跳，頭昏，神志迷惘，多懊惱於把這約會訂在下午，爲什麼不就訂在此刻呢？

時間是一分一秒地捱過去的，那麼滯重，那麼緩慢。眼地到了中午，歐世澈沒有回來吃午飯。勉強地吃了兩口飯，不行，什麼都不能吃！放下筷子，代秋桂：

“我出去了，如果先生打電話來，告訴他我去逛街，回來吃晚飯！”

穿了件鵝黃的洋裝，套了件同的大，隨便地攏了攏頭髮，攬鏡自視，的面龐發，眼睛發亮，像

個嶄新的生命！走出家門，看看錶，天，才十二點四十分！只好先隨便走走，總比待在家中，“度分如年”好。

慢吞吞地走過去，慢吞吞地走向敦化南路，慢吞吞地走向圓環……忽然間，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人攔在的面前。

“羽裳！”他低喊。

看看他，驚喜集。

“你怎麼也來得這麼早？慕槐？”

“從早上九點鐘起，我就在這附近打著圈圈，走來走去，已經走了好幾小時了！我想，我這一生走的路，加起來還沒有我這一個上午多！”他盯著，深吸了口氣，“羽裳！你真。”

勉強地笑笑，眼眶溼溼的。

“我們去什麼地方？”問。

他招手了一輛計程車。

“我們到火車站，坐火車去！”他說。

“坐火車？”著他，微笑地說，“你不是想帶我私奔吧？”

他看看，眼深沉。

“如果我帶你私奔，你肯跟我去嗎？”

迎視著他的目。

“我去。”低聲說。

“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造一間小小的茅屋，過最原始的生活，和都市繁華完全告別，要吃最大的苦，事必躬親，胼手胝足，你去嗎？”

我去。

他握的手，握得發痛。計程車來了，他們上了車，向火車站駛去，一路上他都很沉默，也不語。只是靜靜地倚偎著他，讓他的手握著自己，就這樣，願和他飛馳一輩子。

到了火車站，他去買了兩張到大里的車票。

“大里？”問，“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個小小的漁村，除了海浪，巖石，和漁民之外，什麼都沒有。”

“你已決定改行做漁民？”問。

“你能做漁娘嗎？”他問。

“可以。”側著頭想了想，“你去打魚的時候，我在家裡織網。黃昏的時候，我可以站在海邊等你。”

“不，你是隻海鴟，不是嗎？”他一本正經地說，“當我出海的時候，你跟著我去，你停在桅桿或者纜繩上，等我一吹口哨，你就飛進我的懷裡。”

“很好，”也一本正經地說，“你只要常常餵我吃點小魚就行了。”

他攬了，兩人相對注視，都微笑著，眼眶也都跟著紅了。

火車來了，他們上了車。沒有多久，他們到達那小小的漁村了。

這兒是個典型的、簡單的漁村，整個村莊只有一條街道，兩邊是原始的石造房屋，和矮矮的石造圍牆，在那圍牆上，掛滿了經年累月使用過的漁網，幾個年老的漁婦，坐在圍牆邊補綴著那些網，在們的邊，還有一籃一籃的魚乾，在那兒吹著風。

今天沒有下雨，但是，天氣是沉的。雨，似乎隨時都可以來到。俞慕槐穿著一件藍灰的風，站在海風中，有特別飄逸的味道。羽裳悄悄地打量他，從沒有一個時候，覺得他與是如此地親，如此地相近，如此地相依。他挽著，把的手握著，一起在他的口袋裡，海邊的風，冷而料哨。

他們的目標並不在漁村，離開了漁村，他們走向那巖石聳立的海灘。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巖石，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海浪浸蝕，變得如此怪異，又如此壯麗、嵯蛾。他們在巖石中走著，並肩著那一無際的海，聽著那喧囂的聲。覺得如此地喜悅，如此地心境清明，竟想流淚了。

他找到了一個巖石的凹，像個小小的天然，既可避風，又可海，他拉著坐了下來，凝視巖那海浪的奔騰澎湃，傾聽著那海風的穿梭呼晡。一時間，兩人都默然不語。半晌，才低問：

“爲什麼帶我到這兒來？”

他轉過頭注視。

“海鷗該喜這個地方。”

不說話。這男人瞭解心的每纖維！

風在吹，海在嘯，海浪拍擊著巖石，發出巨大的聲響。偌大的海灘，再也沒有一個人。他們像離開了整個人的世界，而置在一個世外的小角落裡。他握住了的雙手，地盯著的眼睛，他們對著，長長久久地對著。一任風在吹，一任海在嘯，他們只是彼此凝視著。然後，一抹痛楚飛上了他的眉梢，飛進了他的眼底，他了的手，幾乎碎了的骨頭，他的聲音從齒裡沉痛而喑啞地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