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一直沒有什麼大新聞發生,報社的工作就相當閒睱。這晚,不到十一點,俞慕槐的工作就已經結束了。靠在椅子中,他燃起一支菸,著辦公廳裡的同事。那些同事們埋頭寫作的在埋頭寫作,高談闊論的在高談闊論。他深吸一口煙,心底那寥落的覺又悄悄地浮了上來,“發病”的時候又到了,他知道。自從那霏霏不斷的雨季一開始,他就到“病癥”已越來越明顯,他寥落,他不安,他暴躁而易怒。
“小俞,忙完了?”一個聲音對他說,有個人影遮在他面前,他擡起頭,是王建章。
“是的,沒我的事了。”他吐了一口煙霧。
“準備幹什麼?”王建章問。
“現在嗎?”他看看錶,“想早些回家去睡覺。”
“這麼早睡覺嗎?”王建章喊著,“跟我去玩玩吧,去華僑,好不好?你不是還喜歡那個麗蘋的舞嗎?要不然,我們去五月花喝兩杯,怎樣?”
俞慕槐沉默了一下,那還是半年前,當楊羽裳剛結婚的時候,他確實沉淪了一陣子,跟著王建章他們,花天酒地,幾乎涉足了任何風月場所,他縱聲,他呼酒買醉,他把他那份無法排遣的寥落與失意,都抖落在那燈紅酒綠中。幸好,這沉淪的時期很短,沒多久,他就看出自己只是病態的逃避,而在那燈紅酒綠之後,他有著更深重的失意與寥落,再加一份自卑與自責。於是,他退了出來,直了背脊,他又回到了工作裡。
但是,今晚,他有些無法抗拒王建章話中的力,他實在害怕回到他那間孤獨的屋子裡,去數盡長更,去聽盡夜雨!他應該到什麼±也方去,到什麼可以麻醉他的地方去。他再一次看看手錶。
“現在去不是太晚了嗎?”他還在猶豫。
“去舞廳和酒家,是決不會嫌晚的!”王建章說。
“好吧!”他站起來,拿起椅背上的皮外,“我們去酒家,喝他個不醉無歸好了!”
他們走出了報社,王建章說:
“把你的車子留在報社,計程車去吧,這麼冷的天,我可沒興趣和你騎托車吹風淋雨。”
“隨你便。”俞慕槐無所謂地說,招手了一輛計程車。他們鑽進了車子,直向酒家開去。
這可能是臺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燈幽暗,而佈置豪華,厚厚的地毯,絨的窗簾,一盞盞深紅的小燈,一個個濃妝豔抹花枝招展的孩子,有大廳,有小間,有酒香,有麗影……這是社會的另一角,許多人在這兒買得快樂,許多人在這兒換得傷心,也有許多人在這兒辦易,更有許多人在這兒傾家產!
俞慕槐他們坐了下來,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一個和酒打罵俏,浪言誠語,一個卻悶著頭左飲一杯,右飲一杯,本置邊的孩於不顧。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俞慕槐已經有些兒薄醉。王建章卻拉著那酒,兩人在商量吃“消夜”的事,現在已經是深更半夜了,不知道他們還要吃什麼“消夜”!真是莫名其妙!俞慕槐醉醺醺地想著,這本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嗎?他邊那個酒不住爲他執壺,不住爲他斟酒,似乎也看出他對酒本沒興趣,並不撒撒癡地打攪他。他喝多了,那酒才輕聲地說了句:
“俞先生,你還是喝一點吧,喝醉了並不好呢!”
他側過頭去,第一次打量這酒,年紀輕輕的,生得倒也白白淨淨,不惹人討厭。他問:
“你什麼名字?”
“秋萍。”說,“秋天的秋,浮萍的萍。”
“秋天的浮萍,嗯?”他醉眼乜斜地著,“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嗎?”
“我們都是,”低聲說,“酒家的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殘破,飄,今天和這個相遇,明天又和那個相遇,這就是我們。”
這是個酒所說的話嗎?他正眼看,誰說酒中沒有人才?誰說酒中沒有高水準的人?
“你念過書?”他問。
“念過高中。”
“爲什麼幹這一行?”
“賺錢,還能爲什麼呢?”可憐地笑著,“我們每個人都有個故事,你是記者,卻採訪不完這裡面的悲劇。”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你別喝了吧,俞先生。”
“別的酒勸人喝酒,你怎麼勸人不喝呢?”他問。
“別人喝酒是快樂,你是在借酒涕愁,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
“我看的人太多了!”說,“你看對面房間裡那桌人,纔是真的在找快樂呢!”
他看過去,在對面,有間豪華的房間,房門開著,酒及侍者穿出穿進地跑著。那桌人正高聲談笑,呼酒買醉,一羣酒陪著,鶯鶯燕燕,聲謔浪,觥籌錯,影繽紛,他們笑著,鬧著,和酒瘋著。很多人離席鬧,酒賓客,一團。
“這就是你們這兒典型的客人嗎?”他問。
“是的,他們來這兒談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選定一個酒,帶去‘吃消夜’了。”
他再對那桌人去。忽然間,他驚跳了起來,一杯酒全潑在服上。秋萍慌忙拿巾幫他著,一面說:
“怎的?怎麼弄的?我說你喝醉了吧?”
“那兒有個人,”俞慕槐用手指著,吶吶地,口齒不清地說,“你看到嗎?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哎呀,他在吻那個酒,簡直混蛋!”他跳了起來。
“你怎麼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著他,“你喝醉了!你要幹什麼?”
王建章也奇怪地轉過頭來:
“小俞,你在鬧些什麼?”
“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憤憤地說,卷著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麼?”秋萍詫異地問,“那是歐經理呀,建貿易公司的經理,今晚他是主人呢!他常常在這兒請客的,是我們的老主顧了!他怎會得罪你呢?他爲人最隨和最有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歡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氣得直氣,直揮拳頭,“他在吻那個酒呢!哎呀,他又在吻另一個了!”
王建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以爲這兒的小姐都是聖嗎?你問問秋萍,們即使有心維持尊嚴,又有幾個能做到暱?”
“我不管酒的尊嚴問題!”俞慕槐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來,“我管的是那個歐世澈,他沒有資格吻那些孩子,他不可以那樣做!”
“爲什麼暱?”王建章問。
“因爲他家裡有太太!”俞慕槐直著眼睛說。
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來,秋萍和另一個酒也忍不住笑了。秋萍一面笑,一面
說:
“俞先生,你真的是喝多了!你難道不知道,到我們這兒來的男人,十個有八個是有太太的嗎?”
“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地搖著頭,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個世界上最可的太太,他卻在這兒尋歡作樂!”他想站起來,“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訓他!”
“別發神經吧,小俞!吹皺一池春水,於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來管什麼閒事?”王建章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裡打架嗎?你終日採訪新聞,也想自己爲新聞人嗎?別胡鬧了!多喝了幾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個冷手巾來,給他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進椅子裡,用手支著頭。
“我沒有醉,”他喃喃地說,“我只是生氣,有個好太太在家裡,爲什麼還要出來找人?他該在家裡陪他太太!”
“你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著說,“太太再好,整天守著個太太也不行呀!拿吃東西來比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鴨魚,別的人不好,只是青菜蘿蔔,但是,你天天吃鴨魚,總有吃膩的一天,也要換換味口,吃一點青菜蘿蔔呀!”
俞慕槐瞪視著王建章:
“你們這些男人都是沒心肝的東西!”
“怎麼連我也罵起來了?”王建章澱異地說,“別忘了,你也玩過,你也沉溺過,你也不是聖人!你在新加坡,還和一個歌……”
“別提那歌!”俞慕槐的眼睛漲得紅,跳起子,指著王建章的鼻子說,“你再提一個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地看著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說著,也站起來,“我送你回家去。”
俞慕槐摔開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著,“我也沒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儘管在這兒吃青菜蘿蔔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
“你今天是怎麼了?”他陪笑地看著俞慕槐,“你確信能一個人回去嗎?”
“當然可以!”他從口袋裡掏出皮夾,要付賬,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請客!你去吧,侍者給你輛車。”
“不要!”他甩甩手,“我要散步!”回過頭,他著秋萍,“你本名什麼?”
“麗珠。”輕聲說,“很俗氣的名字。”
“還是做顆麗的珍珠吧,別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說著,轉過頭去,腳步微帶踉跑地衝出了酒家的大門。
一陣冷風迎面歡來,冷得剌骨,雨霧迅速地吞噬了他。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在那冷風的吹拂和雨滴的打擊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幾輛計程車迎了過來,他揮揮手,揮走了他們,然後,踏著那深宵的雨霧,迎著那街頭的寒風,他慢吞吞地,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頭髮上滴著水,一直滴到領裡去。皮溼漉漉的也滴著水,把管都淋溼了。他沒有扣皮外的扣子,雨直打進去,溼了裡面的襯衫和。他走著,走著,走著……走過了那冷清的大街,走過了那寂寥的小巷。然後,他驀然間發現,他已經來到忠孝東路羽裳的家門口。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這幢二層樓的花園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後,他也曾好幾次故意騎著車從這門口掠過。或者,在他潛意識中,他希能再看到一眼,希能造一個“無意相逢”的局面。但他從沒有遇到過,卻好幾次看到歐世澈駕著那深紅的野馬,從這巷子中出出。
現在,他停在這門口了,遠遠地站在街對面,靠在一電桿木上,他著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沒有一個窗口有燈,羽裳——應該已經睡了。他屋邊的車庫,車庫門開著,空的,那吃“青菜蘿蔔”的丈夫還沒有回來。他把頭靠在電桿木上,沉思著,不知那深夜不歸的丈夫會不會是個“素食主義”者?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雨滴不住地從他上落,他全都溼了。他模糊地想起一年前那個雨夜,在渡上初次見到羽裳。淋雨!也是個淋雨的小傻瓜呵!
他的眼眶發熱了,溼潤了。然後,他輕輕地吹起口哨來,吹了很久,他才發現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
夜幕低張,
海鷗飛翔,
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著,反覆地吹著。然後,他看到那二樓的一個窗口亮起了燈。他凝視著那窗子,繼續吹著口哨。於是,一個人的影映在那窗子上,接著,窗子開了,那人移過一盞燈來,對窗外凝視著。
轉角的遇見,是心動的開始。 對你的特殊是喜歡你的表現。 從相識相知再到相愛,一路走來都是風風雨雨,攜手共進,但是為什麼在選擇深愛的時候發現這是一場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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