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狂雨驟。

早上，天又晴了，但夜來的風雨，仍留下了痕跡，花園裡葉潤苔青，落英遍地。俞慕槐站在園中，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了背脊。昨晚又一夜沒睡好，那魂不散的楊羽裳，竟一連打了三次電話來，第一次不說話，第二次破口大罵，第三次唱歌，一次比一次莫名其妙！但是，不能想楊羽裳，絕對不能想，如果想到，這一天又完了！他用力地一甩頭，甩掉，把甩到九霄雲外去，那個瘋狂的、可恨的、該死的東西！

是的，不想了，再也不想了。他今天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早上，要去機場接一位外國來的要人，趕出一篇專訪，明天必須見報。晚上，某機關邀宴新聞界名流，他還必須要出席。走吧！該去機場了！別再去想夜裡的三個電話，別再去分析的用意，記住，是個不能用常理去分析的孩！本就沒有理！你如果再浪費時間去思想，去分析，你就是個天大的傻瓜！

推出托車來，他打開大門，再用力地一甩頭，他騎上了車子。整個上午，他忙碌著，他奔波著，採訪、筆錄、攝影……忙得他團團轉。中午，他回到了家裡，吃完飯，立即鑽進了自己的房間，攤開稿紙，他準備寫這篇專訪。

咬著原子筆，他對著稿紙沉思片刻，他的思想又飛回到昨夜去了。爲什麼要打那三個電話？爲什麼？再一次開玩笑嗎？深夜的三個電話！怎麼了？他搖搖頭，他要想的是那篇專訪！不是楊羽裳！他的思想怎麼如此不能集中？這要命的、不他控制的思想！再這樣胡思想下去，他的記者生涯也該斷送了！惱怒地詛咒了幾句，他提起筆來，對著稿紙發愣，寫什麼？寫什麼呢？

“夜幕低張，海鴟飛翔，去去去向何方？”他腦中浮起了楊羽裳的歌詞，那麼憂鬱，那麼哀悽！他又想起第一次在渡上聽念這幾句話的神。唉，到底是個怎樣的孩呢？怎樣一個古怪的靈？怎樣一個惱人的東西！拋下了筆，他用手託著下，呆呆地沉思了起來。

依稀記得，他曾看過一個電影，其中的男主角寫過一首小詩，送給那主角，詩中的句子已不復記憶，但那大意卻還清楚。把那大意稍微改變一下，可以變另一首小詩。他提起筆來，在稿紙上迅速地寫著：

我曾經認識一個孩，

有些狂，有些古怪！

裝瘋賣傻，假作癡呆！

惹人惱怒，也惹人，

變化多端，心意難猜，

就是這樣子；

外表是個人，

實際是個小孩！

拋下筆來，他對著這幾行字發呆，這就是他寫的專訪麼？他預備拿這個到報社裡去嗎？他惱怒地抓起那張稿紙，準備把它撕掉。但是，他再看了一遍那文字，把它鋪平在桌上，他細細地讀它，像讀一個陌生人的作品一般。這就是他給楊羽裳的寫照麼？他蹙起了眉，一下子把頭埋進了雙掌之中，痛苦地自語著說：

“你上了！俞慕槐，你早已無可救藥地上了！你的變化多端，你也的瘋狂古怪！這就是你爲什麼忘不了，又拋不開的原因！儘管給你苦頭吃，儘管捉弄你，你仍然無法停止！俞慕槐，你完了，你已經病膏肓了！”

把頭從雙掌裡擡了起來，他苦惱地瞪視著桌上的小詩，反覆地低念著“就是這樣子，外表是個人，實際是個小孩”的句子，連唸了好幾遍，他不住又自問了，你既然知道是個孩子，又爲什麼要和慪氣呢？可是，不慪氣又怎樣呢？這孩子早已名花有主呵！

煩惱！煩惱！那麼煩惱！在這種煩惱的心下，他怎能工作呢？站起來，繞室走了一圈，再走了一圈，他停在書桌前面，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桌上的電話機。

能打電話給你，你爲什麼不能打一個給呢？僅僅問問，昨夜的三個電話是什麼意思？還有，當唱完歌后，又低低地、模糊不清地嘰咕了一句什麼？僅僅問問！別發脾氣，別暴躁易怒，要心平氣和！昨夜，你原就火氣太大了！現在，一定要平靜，一定要平靜，那個歐世澈，未見得真是你的對手啊！幹嗎這麼早就撤退呢？

拿起聽筒，撥了電話，他制著自己的心跳，一再提示自己要冷靜，要耐心，因爲：“外表是個人，實際是個小孩”呀！

“喂！”接電話的是秀枝，他一聽聲音就知道了。

“請問楊小姐在嗎？”他問。

“小姐去明山了！”

明山？他愣了愣，廢然地放下了電話，當然，不用說，準是和歐世澈一起去的！楊家在明山有別墅，別墅中有游泳池，他幾乎已經看到楊羽裳穿著泳裝，和歐世澈嬉笑在池中的畫面。閉了閉眼睛，他低聲自語：

“俞慕槐！你還不醒醒嗎？難道你在那兒的侮辱還不夠多！的三個電話又勾走了你的魂嗎？醒醒吧！只是拿你尋開心，人家早就有了意中人了！”

經過自己給自己的這一頓當頭棒喝，他似乎腦中清醒了一些。看著桌上的稿紙，他不能再不工作了，晚上還有宴會呢！強迫自己拋開了那個楊羽裳，他開始認真地、仔細地寫起那篇專訪來。

一連幾天，他都忙得厲害，他又把自己習慣地拋進工作裡了。他發現，這仍然是治療煩惱、失意，與落寞的最好辦法。他工作，他忙碌，他奔波，他不允許自己有時間思想，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思想已爲他最大的敵人了。

數日來夜裡都有豪雨，他竟有了倚枕聽雨的雅興。或者，他潛意識中仍有所期待，但那深夜的電話是不再響了。這樣也好，希能夠從此放過了他，讓他安安靜靜過一過日子。他是多麼懷念那些遇到以前的生活，那時，他不會失眠，他不會心絞痛，他也不會整夜聽那深夜雨聲！

這天，他又是一清早就出去跑新聞，忙到中午纔回家。一走進客廳，他就看到慕楓和俞太太並肩坐在沙發中，不知道在喁喁細談些什麼，看到他走進來，母兩個都立即住了。他有些狐疑，也有些詫異，站住了，他看看母親，又看看妹妹：

“你們有什麼嗎？”他問，“有什麼事是需要瞞我的嗎？”

“纔沒有呢！”慕楓說，站起子，走到唱機邊去選唱片，“我們談的事與你毫無關係。”

“那麼，是與你有關的了？”他似笑非笑地著慕楓。“在討論你的終大事嗎？”

慕楓紅了臉，低下頭去弄唱機，選了一張瓊·貝茲的金唱片，播放了起來，立即，室響起了瓊那甜潤、溫，而純的聲音，這歌星是個偉大的藝家，的聲音確有氣迴腸之效。他不想起有一次曾和楊羽裳談到唱歌，那時他還沒揭穿的真面目，曾試探地問：

“聽說你很會唱歌，爲什麼不去做歌星呢？”

立刻回答：

“全世界只有一個瓊·貝茲！而是上帝創造的傑作，不可能再重複的那種傑作！至於我們呢？”聳聳肩，滿不在乎地，“都是些平凡庸碌之徒，本談不上‘會’唱歌！”

當時，他曾認爲這是違心的遁詞，可是，現在細聽瓊·貝茲的歌聲，他才會出說的竟是由衷之言！就是那樣一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孩子，你就不清楚什麼時候說真話，什麼時候說假話。可是……唉，怎麼又想起楊羽裳了呢？搖搖頭，他看著慕楓，那臉紅及那沉默豈非承認了嗎？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長了，看著母親：

“怎麼？媽？咱們這個小丫頭也紅鸞星了嗎？是哪個倒黴鬼看中了？我見過的嗎？”

“你當然見過，”俞太太慢吞吞地說，“就是歐家那個老二。”

俞慕槐像被針刺了一下。

“歐家！”他衝口而出地嚷，“那歐老頭是個老巨猾，兩個兒子準是小巨猾！”

“哥哥！”慕楓被激怒了，迅速地擡起頭來，直視著俞慕槐，氣沖沖地說，“你別胡說八道吧！只爲了你追不上楊羽裳，給人家歐世澈搶走了，你就把歐家的人全恨上了！你不怪你自己沒出息，反而罵人家，真是莫名其妙！”

俞慕槐的臉孔一下子變得雪白了。

“說得好，慕楓，”他氣得發抖，“你已經來不及地要爬進他們歐家的大門裡去了！他們歐家是一門英雄豪傑，你哥哥只是個沒出息的廢，哪敢和人家歐氏兄弟相提並論！我走了，你們去繼續研究吧，我原也無權過問你的終大事！”站起子，他轉就走。

“慕槐！”俞太太及時阻止了他。“怎麼了嗎？你們兄妹兩個，每次一見面就拌，難道不能好好討論一些事嗎？”

“需要我討論嗎？”俞慕槐憤憤地說，“已經決定好了，急著要嫁了。媽，我告訴你，大不中留，你還是早些把嫁到歐家去吧！”

“誰說過要嫁了？”慕楓哭了起來，嗚咽著說，“你別有氣就往我上出吧，我大學畢業之前是不會結婚的，我又不是楊羽裳，那麼早結婚幹嗎？人家歐家不過是希趁世澈和羽裳結婚之便，宣佈我和世浩訂婚，我還不願意呢，也不過是問問媽媽的意見，你就進來罵起人來了。歐世澈得罪了你，世浩也沒惹你，你心裡不開心，何苦找著我出氣呢？我又不是沒幫過你忙。”

俞慕槐怔了。他慢慢地轉過子來，面對著慕楓。

“誰要結婚了？”他慢吞吞地問。

慕楓垂下頭去，不住地拭著眼淚。

“歐世澈和楊羽裳。”輕聲地說，“日子都訂好了，下個月十五日。”

俞慕槐呆立在那兒，子僵直，面灰敗，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慕楓。好半天，他就這樣站著，室的氣低沉而凝重，只有瓊·貝茲在那兒自顧自地唱著歌。終於，俞慕槐搖了搖頭，蹙了眉，倉猝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慕楓，我無意於傷害你！”

說完，他迅速地轉過子，大步地走出客廳，衝進自己的臥室裡去了。

“哥哥！”慕楓著，追了過去，一直追到俞慕槐的房門口，用手抵住門，不讓俞慕槐關門，急急地說，“你別這樣苦惱吧！你真要罵我，就罵我吧，罵了我出出氣，遠比這樣憋著好！”

“好妹妹！”俞慕槐說，眼眶溼了，他手慕楓的下。“你的哥哥是真的沒出息。”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慕楓又哭了，“我剛剛是急了，本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你別生氣吧！”

“沒關係。”俞慕槐擡了擡眉，輕輕地把妹妹拉進屋裡，把門關上了。“和我談談，好嗎？”

慕楓順從地點了點頭。

俞慕槐沉坐進了椅子裡，用手支住了頭，他閉上了眼睛。慕楓在他邊坐下了，帶著一種驚悸的緒，著他，不敢說話。半晌，俞慕槐睜開眼睛來，振作了一下，他燃起一支菸，重重地吸了一口。“告訴我，”他說，聲音似乎很平靜了。“很快樂嗎？”

“羽裳嗎？”慕執說，“我不知道。”

“怎麼呢？”

“在生病。”

俞慕槐一震。

“生病？快做新娘子了，應該很開心纔是，怎麼會生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