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氣驟然地熱了。芊芊離開杭州,已經足足一個月了。
一清早,若鴻就揹著畫架,上了玉皇山。一整天,他曬著大太,揮汗如雨地畫著畫。畫得不順手,就去爬山。爬到玉皇山的山頂,他眺西湖,心中忽然涌上一陣強大的哀愁,和強大的犯罪。
“梅若鴻!”他對自己說,“你到底在做些什麼?既不能忘於芊芊,又不能絕於子璇,還有前世的債未了,今生的債未還,梅若鴻,你不如掉到西湖裡去淹死算了!要不然,從山頂上摔下去摔死也可以!”
他沒有掉進西湖,也沒有摔下山去,更沒有畫好一張畫。黃昏時分,他下了山,帶著一的疲憊與頹唐,他推開水雲間虛掩的房門,垂頭喪氣地走了進去。立刻,他大大一震,手中的畫板畫紙,全掉到地上去了。
窗邊,芊芊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兒,披著一肩長髮,穿著件紫碎花的薄紗。一對盈盈然的眸子,炯炯發地看著若鴻,角著一堅決的意志。
“芊芊!”他不能呼吸了,不能氣了。“怎麼是你?你從上海回來了!我……簡直不能相信啊!”
“是的,我來了!”芊芊直視著他,“我從上海回家,只休息了幾分鐘,就直奔水雲間而來!你的房門開著,我就站在這兒等你,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不明白,我不懂……”他困地,驚喜集,語無倫次。“你不生我的氣?你還肯走進水雲間……”
“我曾經發過誓,我再也不要走進水雲間!”打斷了他,接口說,“但是,我又來了!因爲,這一個多月以來,我在上海,不論是在街上、辦公廳、外灘、橋上,或是燈紅酒綠的宴會裡,我日日夜夜,想的就是你!我思前想後,把我們從認識,到吵架,細細想過,越想我就越明白了!我不能逃,逃到上海有什麼用?假若我上、心上,都刻著梅花的烙印,那麼,我怎樣也逃不開那‘梅字記號’了!”
“梅花的烙印?”他怔忡地、迷地問。
“是啊!我們都聽過‘梅花烙’那個故事,以前的那個格格,上有梅花的烙印,那是的母親爲烙上去的,爲了這個烙印,付出了終的幸福!而我的烙印,是我自己恪上去的,爲了這個烙印,我也願意付出我的終幸福!”
“烙印?”他呆呆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烙印?”
“每次看你爲子璇作畫,我充滿了羨慕,充滿了嫉妒!現在,我來了!我不想讓子璇專於前,所以……”
停止了敘述,盈盈而立。驀然間,用雙手握著襟,將整件上一敞而開,用極其堅定、清脆的聲音說:
“畫我!”
若鴻震地看過去,只見勝雪,細。上還穿著件低,在的左邊部,竟赫然有一枝豔滴的紅梅花!
“芊芊,這是什麼?”他嚇住了,太震驚了。“誰在你口畫上一朵紅梅?”
“你看清楚!”向他近了兩步。那朵紅梅離他只有幾寸距離了。“這不是畫上去的!這是上海一位著名的文藝家,爲我刺上去的!”
“什麼?”他啞聲喊,瞪著那朵紅梅,這才發現,那紅梅確實是一針針刺出來的,刺在那白白的上,怵目驚心。“你……”他到一陣天旋地轉,頭都暈了,眼睛都花了。“你居然敢這樣做!你……你……”
“梅若鴻,”一字字地念,語聲鏗然,“梅是你的姓,鴻與紅同音,暗嵌你的名字。我刻了你的姓名,在我的心口上,終生都洗不掉了!我要帶著你的印記,一生一世!”深吸了口氣,“現在,你還要趕我走嗎?你還要命令我離開你嗎?你還要把我推給子默嗎?”
他瞪著,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他一也不地站著,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似乎過了幾世紀那麼長久,他才聽到自己
的聲音,從心深“絞”了出來:
“芊芊!你這麼勇敢,用這麼強烈震撼的方式,來向我宣誓你的,相形之下,我是多麼渺小、畏和寒傖!如果我再要逃避,我還算人嗎?芊芊,我不逃了!就算帶給你的,可能是災難和不幸,我也必須誠實地面對我自己和你——芊芊,我早已你千千萬萬年了!我願意爲你死!什麼都不重要了,我願意爲你死去!”
“我不要你死去,只要你我!”喊著,帶著那朵紅梅,投進了他的懷裡。
他地、地、地擁著。淚水,竟奪眶而出了。這是他長以後,十年以來,第一次掉眼淚。
子璇在三天以後,才發現芊芊回來了。
是若鴻親口告訴的,在水雲間外,西湖之畔,他們站在湖邊。他以一種堅決的、誠摯的、不顧一切的神,述說了他和芊芊的故事,述說了芊芊的歸來,述說了芊芊的那朵紅梅。子璇傾聽著,眼珠漆黑迷濛,臉蒼白如紙。不願相信這個,不能相信這個,不敢相信這個,也不肯相信這個……但在若鴻那樣認真的陳述中,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假不了!
“你拒絕了芊芊,然後芊芊去和我哥談了一場假,然後你再和我好,用我填充芊芊留下的空白,是這樣嗎?”尖刻地問,“是這樣嗎?”
“不!你不可以這樣說!”他歉疚地、痛楚地說,“一切發展,都不在我們預料之中,就是這樣發生了!子璇,我好抱歉……”
“別說抱歉!”大聲地打斷他,激得無法自持。“你們玩弄了我的,也就算了,反正汪子璇犯賤,自作孽,不可活!但是,爲什麼去欺騙我哥?你難道不明白,他是認死扣的,你們會要了他的命的!”憤憤地一跺腳,恥辱的淚,就不爭氣地衝進眼眶中。“梅若鴻,你是怎樣一種魔鬼,你親口說你不會追芊芊,你把我們兄妹全引歧途……現在,你就這樣輕鬆地來對我‘告白’,你一點都不怕傷害我?”
他扯頭髮,敲腦袋,慌得手足失措。
“我怕。我怕極了!”他坦率地說,“我怕傷害你,也怕傷害子默,但是,我已別無選擇!到最後,我只能‘忠於自己的’了!”
“好一句‘忠於自己的’!”咬咬牙,從齒中迸出了這句,的眼死死地盯著他,“現在你會說這句話,一開始的時候,你爲什麼要逃避?爲什麼把推給子默?”
“因爲我怕傷害芊芊呀!”他著說,“那樣完,那樣高貴……而我是這樣放不羈,家無恆產,我又……我又……”他言又止,猛敲著自己的腦袋。“我怕帶給他災難和不幸呀!”
“你現在就不怕帶給災難和不幸了?”
“我還是怕!”他誠實地說,“但是,和怕比起來,比怕多,我願意去試,去試著給幸福……”
“好!很好!”點點頭,“芊芊純潔,芊芊高貴,芊芊完,芊芊還刻了你的印記出現……其他的人,全黯淡無了!”瞪著他,像瞪著一個來自外太空的怪。“你怕這個,你怕那個,忽然間,你又不怕這個,你又不怕那個……怎樣解釋對你有利,你就怎樣解釋!臉不紅,氣不!你是個怪!你說得沒錯,你就是個千年禍害!是個自私、虛僞、沒有責任的千年禍害!”
喊完,掉轉頭就飛奔著跑出那籬笆院。若鴻仍呆呆地站著,被這幾句“一針見”的“指責”,刺得無完,無法彈了。
子璇一路哭奔進了煙雨樓。不想哭的,但是,太激了,太傷心了,太悲憤了,太辱了……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緒。這樣一哭進煙雨樓,“一奇三怪”全嚇傻了,奔過來圍繞著,東問西問。子默也被驚了,跑到迴廊裡來抓住:
“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他急切地問。
“哥哥!”痛喊出聲了,“
芊芊回來了!你還一點都不知道嗎?在口的裡,刺了一朵紅梅回來!聽清楚,是用針一針針刺出來的紅梅花!你知道紅梅的意義嗎?紅若梅,梅若鴻呀!”
子默震驚地瞪著子璇,臉立刻變得慘白,但他還沒聽懂,沒弄明白。鍾舒奇已搖著子璇說:
“你親眼看到的嗎?你怎麼知道?”
“梅若鴻告訴我的!他親口對我說的!他說芊芊用這麼強烈巨大的震撼來震醒他,所以,他醒了,他和芊芊相了,他們什麼都不顧了!哥,你懂了嗎?別再做傻瓜了!別再做夢了!”
說完,甩開衆人,奔進屋裡去了。
“我不相信……”他喃喃地說,“我要去問芊芊,除非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我不能相信……”
子默立刻去了杜家,正好杜世全不在家,他順利地約出了芊芊。駕著馬車,他把車子直馳往郊區的一個樹林裡,一路上什麼話都不說。芊芊一看他的臉,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心中七上八下,什麼話都不敢說。
到了樹林裡,子默停住馬車。四野寂無人影,只有蟬聲,此起彼落地在樹梢喧囂著。
“好了!”子默沉地、冷冷地說,“你可以告訴我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芊芊無助地、哀懇地看著子默,眼中盛滿了歉疚和祈諒,的聲音低低地、害怕地: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去上海……因爲我不能再騙你,也不能再騙自己了……”
“我不懂!”他瞅著,越看就越激,越看就越悲憤。“你說的什麼鬼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他出手去,一把扯住了的襟,“你給我看看,你讓我見識見識,什麼刺青,什麼紅梅……也許看到了,我就明白了……”說著,他用力一扯,“唰”的一聲,左襟的服被扯開了。芊芊慌忙用雙手護著口,哭著喊:
“子默!你怎麼可以這樣……”
“讓我看呀!”子默的臉,由蒼白而漲紅,目眥盡裂,出手去拉遮在前的手,“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麼強烈的,有多麼深刻的!讓我看啊,你怕什麼?你一針一針刺在上,不就是要向世人宣告你偉大的嗎?你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好!”芊芊掙扎不開,就豁出去了,“你要看,就給你看!”拉開襟,出了紅梅。
子默瞪著那雪白上,殷紅如的梅花。像一個焦雷在他眼前驀地炸開,炸得他四分五裂了。
“果然是一朵紅梅!”他訥訥地說,“怎會有個子,願在自己上,刺一朵紅梅……”他不相信地看的臉,“原來,你他有這麼深,這麼深了……”
“子默,”流著淚,哀懇地瞅著他,“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用已深,我幾次三番要對你說明實,卻話到邊又說不出口。但是,我現在想清楚了,我再不懸崖勒馬不行了!趁著大家還沒掉到谷底以前,趕快把真相告訴你……這樣,總比大家都摔得碎骨,來得輕微多了,是不是?”
子默掉開眼,不再看芊芊,而看著茂林深,眼中,著一冷幽幽的寒氣。儘管是六月天,芊芊卻被這樣的眼,弄得全冰冷,寒氣骨。
“你認爲我還在崖上嗎?”他冷幽幽地說,“你認爲只要你‘勒馬’,就沒有人摔跤了嗎?太晚了!來不及了!我早就跌落谷底,已經碎骨了!”
來得及來得及!芊芊哭著說,“請你原諒我!”
“原諒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就和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梅若鴻一樣!”他擡頭看天,輕聲唸了兩句詩,“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他跳上駕駛座,重重地一拉馬繮。“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我最後一次,送你回家!”
馬蹄響起,馬車向前滾滾而行。芊芊握著前的襟,真是愁腸百折,不知該如何自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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