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夫崖上
這麼千方百計地逃開夢凡,應該就不要再上夫崖的。但是,那座石崖有它的魔力,夏磊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邪,三番兩次,就是忍不住要上夫崖。站在崖上,登高一呼,心中的塊壘,似乎會隨聲音的擴散,減輕不。
這天清晨,他又站在夫崖上了。太還沒有從山凹裡冒出來,四野在曉霧迷朦中是一片蒼茫。灰蒼蒼的天,灰蒼蒼的樹林,灰蒼蒼的原野,灰蒼蒼的心境。他對著雲天,放開音量,大喊: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迴音四面八方傳了回來: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他心中苦極,陡地一轉,想下崖去。才轉過子,就發現夢凡像個石像般杵在那兒。
不行不行不行……夢凡,我們不能再單獨見面!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才擡腳要走,夢凡已經嚴厲地喊:
“不準走!”
夏磊一驚,從來沒聽過夢凡這樣嚴厲的聲音,他怔住了。
“夏磊!”夢凡憋著氣,忍著淚,悽然地說,“你這樣躲著我,你這樣殘忍地對我,是不是告訴我,上次在這夫崖上的事都一筆勾銷了!你覺得那天……是你的污點,是你的恥,你的錯誤,你後悔不及,恨不得跳到黃河裡去洗洗乾淨!是不是?是不是?”夢凡!他心中痛極,夢凡,你饒了我吧!我是這樣的懦弱,無法面對又面對友誼,我是這樣地自卑,無法理直氣壯地爭取,也無法面對一團正氣的乾爹呀!
“你說話啊!”夢凡落下淚來,“你清楚明白地告訴我啊!只要你說出來,你打算把我從你生命裡連拔除了,毫不眷了,那麼……我會主躲著你,我知道你討厭見到我,我也會警告自己,不再上夫崖來了!”
他擡起頭,盯著夢凡,苦苦地盯著夢凡,死死地盯著夢凡。“我已經完全不顧自己的自尊了,我千方百計地要跟著你,你卻千方百計地要甩開我!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卑賤!你這樣對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大概你不得永遠見不到我,不得我消失,不得我毀滅,不得我死掉算了……”
“住口!住口!”他終於大喊出聲。“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你存心冤枉我!你比任何人都瞭解我,你明知道……明知道……”
“明知道什麼?”夢凡反問,咄咄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踐踏我的,摧殘我的自信,你是存心要把我置於死地!”
“夢凡啊!”他大吼著,“你這樣子我……使我走投無路!你明知道,我躲你,是因爲我怕你,我怕你……是因爲我……那麼那麼地你呀!”
夏磊這話一衝出口,夢凡整個人都震住了,帶淚的眸子大大地睜著,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夏磊。
夏磊也被自己的話嚇住了,張口無言。
兩人對視了片刻。
“你說了!”夢凡屏息地說,聲音小小的,“這是第一次,你承認了!即使上次,你曾忘形地抱住我,也不曾說你我……現在,你終於說出來了!”
夏磊震至極,往後一靠,後腦重重地敲在巖石上。
“我完了!”
夢凡撲過來,一
把抱住了夏磊的腰,把滿是淚的臉在夏磊肩上,痛哭著熱烈地說:
“既然我,爲什麼躲我?爲什麼冷淡我?爲什麼不理我?爲什麼不面對我?爲什麼?爲什麼?”
夏磊渾繃,又到那椎心蝕骨的痛。
“我努力了好久,拼命武裝自己,強迫自己不去想你,不去看你!我天沒亮就去上課,下了課也不敢回家,我這樣辛辛苦苦地強迫自己逃開你,卻在幾分鐘,讓全部的武裝都瓦解了!”他深吸了口氣,“爲什麼?你還問我爲什麼?難道你不知道爲什麼嗎?因爲……”他咬牙關,從齒中迸出幾個字來,“我‘不能’你!”
夢凡驚跳了一下,擡起頭來看夏磊。
“我怎能你呢?”夏磊哀聲地說,“你是乾爹的掌上明珠,是整個康家鍾的兒,是楚家未過門的媳婦……我實在沒有資格你呀!”他狼狽無助,卻熱澎湃,不能自己。“不行的!夢凡,我心深,有幾千幾萬個聲音在對我吶喊:不行不行不行!是非觀念,仍然牢不可破地橫亙在我們中間!不行的,我不能你!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你!”
“我們可以抗爭……”夢凡口氣不穩地說,“你說的,時代已經不同了!我們該爲自己的幸福去爭取……你,敢和北洋政府抗爭,卻不敢爲我們的抗爭嗎?”
因爲”夏磊沉痛地,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出來,“父母之命,尚可違抗;兄弟之妻,卻不可奪呀!”
夢凡似乎被重擊了一下,退後,害怕地盯著夏磊。
“我每想到,”夏磊痛楚地,沉緩地繼續說著,“你爹和娘會爲我們的事大打擊,我就不敢你了!我每想到,康楚兩家的友誼,我就更不敢你了!我再想到,年時,我們五個,同手足,我就更更不敢你了!再有天白,我只要想到天白,那麼信任我,護我的天白……我……我……”他的淚,奪眶而出了。
“我只有倉皇逃開了!夢凡!”他了口氣,聲音沙嗄。“即使我可以和全世界抗爭,我也無法和自己的良心抗爭!如果我放縱自己去你,我會恨我自己的!這種恨,最後會把我們兩個都毀滅!所以,我們的,是那麼危險的一種,它不止要毀滅康楚兩家的幸福與和平,它也會毀滅我們兩個!”他的聲音,那麼痛楚,幾乎每個字都滴著,一字一字從他中吐出來,這樣的字句和語氣,把夢凡給擊倒了。
夢凡更害怕了,染到夏磊這麼強和巨大的痛楚,惶恐、悲切而失措。
“那……那我們要怎麼辦呢?”無助地問。
夏磊低下頭沉思,好一會兒,兩人都默然無語。崖上,只有風聲,來往穿梭。
忽然,夏磊振作了起來,猛一擡頭,他眼如炬。
“我們,一定要化男之,爲兄妹之!”他的語氣,鏗鏘有力。“唯有這樣,我們才能得坦坦白白,問心無愧!也唯有這樣,我們這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才能和平共,即使是日久天長,也不會發生變化!”
夢凡被地,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夏磊。心中愁腸百折。十分不捨,百分不捨,千分不捨,萬分不捨……卻心痛地會出,夏磊的決定,纔是唯一可行之路
。自己如果再步步進,只怕夏磊終會一走了之。眨眼瞼,淚珠就洶涌而出。
“只有你,會用這種方式來說服我!也只有你,連‘拒絕’我,都讓我‘佩服’呀!”
“拒絕?”夏磊眼神一痛。“你怎敢用這兩個字,來扭曲我的一片心!”
“我終於深深瞭解你了!”夢凡點著頭,依地、委曲求全地瞅著夏磊,“我會聽你的話,下男之,昇華爲兄妹之!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刻意躲著我,讓我們也能像兄妹一樣,朝夕相見吧!”
他地注視,好半晌,才用力一點頭。
“我答應你!”他堅定地說,“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從今以後,誰也不許犯規,我們要化男之,爲兄妹之!”
也用力點頭。眼始終不曾離開他的臉。
兩人站在崖上,就這樣長長久久地癡癡對。
太終於從山谷中升起。最初,是一片燦爛的紅霞,徐徐上升,緩緩擴大,燒紅了半個天空。接著,太像是從山後直接就蹦了出來,乍然間芒萬丈。灰蒼蒼的天空先被朝霞映紅,接著,就轉爲澄淨的蔚藍。灰蒼蒼的大地重現生命的力量,樹是蒼翠的綠,楓樹林是紅黃綠三雜陳。蜿蜒的小河,是大地上一條白的緞帶。
夏磊終於掉頭去看大地、看太、看天空。剎那間,到自己的心,和初升的旭日一般,明磊落!
就這樣了。那天早上,他們在夫崖上,做了這個神聖的決定。兩人都到有壯士斷腕般的痛苦,卻也有如釋重負般的輕鬆。就這樣了,從今以後,一定要牢守這條遊戲規則,誰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夏磊覺得,自己一定能牢守規定。自從年開始,夢凡就是他的小影子。在長的過程中,總是主地追隨著他。所以,只要夢凡不犯規,他自認就不會犯規。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一點也不輕鬆。夢凡出現在他每個夢裡,每個思想裡,每頁書裡,每盞燈下,每個黎明和黃昏裡。他竟然甩不掉,忘不掉!見不到時,思緒全都縈繞著,見了面時,心中竟翻滾著某種狂熱的……那如此強烈,絕非兄妹之!他一下子就掉進了水深火熱般的掙扎中,每個掙扎都是一聲呼喚;夢凡!無窮無盡的掙扎是無窮無盡的呼喚:夢凡、夢凡、夢凡、夢凡……
這就是故事一開始時,夏磊爲什麼會站在夫崖上,心裡翻騰洶涌著一個名字的前因後果了。夫崖上,有太多的掙扎;夫崖下,有太多的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由初見夢凡,到相知,到相,到決心化男之到兄妹之……長長的十二年,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是的,就是如此這般的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夢凡呵!在無數繁星滿天的夜裡,在無數曉霧迷濛的清晨,還有無數落日銜山的黃昏,以及許多悽風苦雨的日子裡,夏磊就這樣佇立在夫崖上,極目遠眺:走吧!走到天之外去!但是,夢凡呵!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份,從山谷邊隨風而至。從樺樹林,從短鬆崗,從曠野,從湖邊,從丘陵上隆隆滾至,如風之怒號,如雷之震野。
夏磊就這樣把自己隔一個進退失據、百結千纏的境裡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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