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日子以後,裴雪珂還是常常記起那個夜晚。但是,時間的子不停不停地轉,生活總是那樣單調而規律地過去。葉剛從生活中消失了,本來,那晚他們就知道,彼此之間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因爲,他們的認識太意外,關係太微妙。他們誰也不想去製造未來。
那晚的一切都過去,居然沒有再演變出下一章。裴雪珂偶爾想起來,也會有點異樣的覺。那晚,他們換過姓名。他還曾送回到公寓門口。雖然他沒有追問住幾樓幾號和電話號碼,可是,如果安心想探索的一切,實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可是,他沒有去探索,他也沒有去發展。
葉剛,這個名字在裴雪珂的生命裡逐漸淡化,在記憶裡也逐漸淡化。大學二年級的生活,是那麼富的,那麼多彩多姿的,那麼忙碌而又那麼充實的,那麼充滿了夢幻又充滿了理想的,忙著,忙著,忘了葉剛。
雪珂和母親住在一棟大廈的六樓,是個小單位,三十幾坪的房子,母親早出晚歸地上班,是個標準的職業婦,最解人的母親。雪珂下課回家,常和母親搶著做晚餐,母共餐的一刻,是每日最溫馨的時間。裴書盈——雪珂的母親——人如其名,帶著滿的書卷味,滿心的關懷,細細傾聽雪珂述說學校中種種趣事,同學們種種寶事,教授們種種怪事,生活中種種驢事……聽的人含笑,說的人含笑,日子就在甜中流逝。
當然,雪珂每個月總一天去和父親共進晚餐,這是六歲以來就持續的習慣,是彼此的權利和義務。但是,徐遠航再婚後,這聚餐只維持了兩三次就不再繼續了。雪珂的理由是:
“我不知道怎麼稱呼林雨雁,什麼都變得怪怪的!我就不了這種怪怪的氣氛!”
不再和徐遠航吃飯,彼此變了電話聯絡。父的緣關係最後就靠一電線來維持,生命是奇妙的!
生命真的是奇妙的,尤其,在唐萬里闖進了雪珂的世界以後。
唐萬里!
唐萬里是大三的同學,在學校裡一直是風頭人。他沒有一八〇的高,看起來似乎超過一八〇,因爲他兩條又瘦又長。皮被太曬得又紅又黑,游泳池裡是把好手,遊起泳來活像落水大蜘蛛,長長手在水裡劃,居然遊得飛快。他並不漂亮,下太方,太大,又戴了副近視眼鏡。但他生來就有副稽相,能言善道,會讓人開心。他又會彈吉他、作曲、唱民歌,常常上電視,綜藝一〇〇裡也曾相。而且,他寫得一手好文章,最擅長打油詩,會罵教授,會作弊,也會考第一名,每年拿獎學金。學校裡每次演話劇,他一定參加演出,總是演配角,也總是把主角的戲吃得乾乾淨淨。
唐萬里是個人。
全校都知道唐萬里是個人,他邊也沒過孩子。只是他外務太多,年紀太輕,他對誰都定不下心來。裴雪珂從進大一就認識他,卻從沒把他放在心上。他看裴雪珂,也像看萬家燈火中的一盞小燈,從不覺得它特別亮。但是,人生許多事,都可能在某日某時某個瞬間有了變化,尤其是男孩和孩。
事的起源是學校突然要考游泳。這時代的男青年,大概十個有九個半會游泳,裴雪珂偏偏就是那半個不會的。不會游泳不說了,裴雪珂對游泳還視爲畏途。育要考,就嚇呆了。最要好的同學鄭潔彬游泳打網球樣樣,笑著對嚷嚷:
“怕什麼怕!你只要買件游泳換上,走到游泳池裡去泡泡水,我包你就一定‘過’!這年頭,沒聽說念文學院的人會因爲游泳當掉而留級!”
“過”是“及格”的代名詞,自從念大學以後,大家只問功課“過”不“過”。不問“好”不“好”。
“真的?”雪珂擔心極了,“如果不能過,連重修都不行呢!”
“真的!真的!”鄭潔彬一迭連聲喊,“育老師不會刁難我們,不信,你問阿!”
阿是三年級的男生,和唐萬里他們是一夥的,也是彈吉他唱民歌的好手。早就通過了游泳考試。
“裴雪珂,”阿一本正經地問,“你會不會洗澡?”
“要命!”裴雪珂笑著,“誰不會洗澡?”
“只要會洗澡,就一定過!”阿說,“你穿上游泳,就當是去澡盆洗澡,走進游泳池,手腳就可以了!只是,千萬別皂!”
大家大笑,雪珂也大笑。
好,就當是洗澡!考游泳沒什麼了不起!反正只要泡泡水,就一定“過”!於是,到了考試那一天。
游泳池邊滿了同學,本來男生和生是分開考試的,但那天是週末,天氣又熱,很多不考試的同學也來戲水。於是,池邊男同學、高班低班的都有。育老師要考試,一些在戲水的同學就讓出游泳池,坐在池邊旁觀,這些旁觀者中,阿
和唐萬里都在。還有唐萬里的一羣死黨,阿文、阿禮、阿修。
裴雪珂換上了一件新買的游泳,媽媽去買的,要命地好看,黑底上鑲著桃紅及紫的邊。裴書盈只管給兒買件漂亮的游泳,可不管兒會不會游泳。雪珂排在一羣同學間,眼看每個同學都輕鬆地躍下水,輕鬆地劃,輕鬆地笑著鬧著,“輕鬆”地就過了關。不知怎麼,越來越張,越來越手足無措了。
終於,到了。
在池邊一站,看到了浮的水波,頭就暈了。別說下水,還沒下水,兩就在發抖,站在那兒,瞪著池水,也不。突然間,覺得周圍變得安靜了,突然間,覺得池邊所有人的眼都對投來,了注意力的焦點。有些焦灼,有些納悶,看看同學,再看自己,忽然明白大家爲什麼盯著看了。太下,大家的皮都曬得紅紅褐褐,唯獨自己,一細皮白,在黑泳裝下,白得出奇,白得刺目,白得引人注意。一急一窘,臉就漲得緋紅,站在那兒,偏偏還不敢下水。
“跳下去啊!”育老師喊。
發抖,不敢跳。有個同學吹口哨,更窘了,更怕了,更了,臉更紅了。
“好了,”老師在解圍。“扶著欄桿,走下去吧!”
走下去吧。如釋重負。抓著欄桿,一步一步地挨進了水裡,和洗澡一樣?見鬼!哪有這麼大的洗澡盆啊,水波在前推涌,澄藍的水,看得到池底,看得到自己的,渾發抖,用手指死命攀著游泳池的邊緣,像個雕像般,再也不肯移一步了。
“放開手,遊一遊啊!”老師說。
不,死也不放手。
“只要遊一遊。”老師再說。
仍然不。
池邊一片寂靜。空氣張起來,把整個原來輕鬆活潑的氣氛都弄僵了。立在水裡,穿著那件漂亮頂的游泳,一吹彈得破的細皮白,站在藍的游泳池裡,像化石般也不。
每個人一生或者都會到一些窘事,對裴雪珂而言,沒有任何一個下午比那一刻更漫長,時間停頓,地球停頓,連樹梢上的鳥都不了,風都不吹了,萬靜止,只有站在水裡發抖。
然後,忽然間,“噗通”一聲,有人飛躍水。雪珂驚悸著,昏著,到水波的浮。然後,看到有個人對飛快游來,躥出水面,那人站立在邊了,是唐萬里!
“來!”唐萬里盯著,眼是溫和的,鼓勵的,帶有命令意味的。他把雙手給,簡簡單單地說,“把你的手給我!”
睜大眼睛,被地看著唐萬里,水珠在他頭髮上、額上、鼻尖上閃著,每顆水珠都被太映得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閃耀著青春的彩。在那一剎那,覺得自己被催眠了,被地放開了攀著池沿的手,被地著他,被地把自己的手給他。於是,立刻,那雙手把握住,輕輕一拉,就整個人栽進了水裡。還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到那雙手已掙開去,而從的腰部,把的子穩穩地託向水面。這一栽,頭髮也溼了,臉孔也沾了水了。而耳邊,唐萬里在輕聲低語:
“一你的手,隨便做個樣子,放心,我決不會讓你喝水。”
雪河被地了手腳,事實上,不也不。整個子被託在水面,水在下波盪漾,也不可能完全不。才一,唐萬里就勝利地大了一聲:
“老師!遊了!”
阿在池邊附和著大:
“老師!遊了!會遊了!”
阿文、阿禮、阿修鼓起掌,更大聲地吼著著:
“老師!會遊了!會遊了!”
更多的掌聲,歡呼聲,喝彩聲,聲:
“會遊了!會遊了!老師,給一百分!老師,給一百分!”
老師笑了,同學笑了,大家都笑了。尷尬解除,張解除,青春的好在於大家都笑,大家都有默契。於是,的游泳課“過”了,的生命裡,也從此多了一個角:唐萬里。
哦,唐萬里,那個長手長腳的大男孩,那個會說會笑的大男孩,那個會唱會鬧的大男孩!那個肯幹肯做的大男孩,那個充滿了活力的大男孩,那個會帶給你無窮盡的歡樂的大男孩!
游泳課以後沒多久,唐萬里曾經一本正經地對說:
“我小時候也拒絕游泳,因爲我是畸形。”
“你是什麼?”詫異地問。
“畸形。”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的手腳特別長,你看,不比例。”他站起來,彎著腰,雙手直在面前,晃呀晃的,像只猴子。“小時候,同學都笑我,我就自稱爲劉備轉世投胎。”
“什麼?”
“劉備啊!”他笑嘻嘻地,
“你沒看過《三國演義》,那劉備生得一表人材,他雙手過膝,兩耳垂肩!我和劉備差不多,只是耳朵略短。”
忍不住笑了。他盯著說:
“我游泳很難看。”
“我知道,大家說你像落水蜘蛛!”
“你知道你像什麼嗎?”他鏡片後的眼睛閃著。
“我……”漲紅了臉,“像什麼?”問。
“像你的名字:雪珂。珂字代表的是玉,雪珂是一種白的玉,純白如雪,皎潔如玉。你站在那兒,得就像一幅畫。”他繼續盯著,“有這麼好的材,你怎麼會怕游泳?”
凝視他,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但是,那水池裡的窘態,卻被他這幾句話給化了,的自卑,也被他這幾句話治好了。接連一個月,天天下課後跟他學游泳,期終考的時候,的游泳已經貨真價實,遊得相當相當好了。
就這樣,和唐萬里突然接近了,突然了一對兒,突然就一起辦壁報,一起去採訪,一起演話劇,也一起參加各種校外活了。晚上,和唐萬里去看電影,假期,和唐萬里去山邊,水邊。
生活忽然就忙碌起來了。
唐萬里是個忙人,他有那麼多活,那麼多興趣。平常,在學校裡,他就有個綽號七四七。一來因爲他名字“萬里”,能飛萬里,不是七四七是什麼?二來因爲他做事的衝勁幹勁,用火車頭形容還不夠,只能用七四七來形容。三來,因爲七四七是飛機,總在空中飛行,生活的一半,是在雲裡霧裡。唐萬里確實在雲裡霧裡,連帶著,把他邊的人也帶進雲裡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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