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的小船,正像國畫中老漁翁垂釣江邊的那種小船,細細長長的,中間有一個半圓的篷,是用竹片編的,篷的兩頭是船頭和船尾,篷下便是“船艙”。在圖畫中,這種船是很詩畫意的,但你必須乘坐這種小船,捱過二十天的激流逆行,就簡直苦不堪言了。
廣西大學一共租下了二十多條這種小船,編了一個船隊。每兩戶人家共坐一條船。我們當然也與另外一家人共同分配一條船。“船艙”的中間掛起了一條布幔,作爲藩籬。這一半的“船艙”有多大呢?在我的記憶中,比一張方桌大不了多。白天,我們一家大小五口,圍坐在一起,中間用一牀棉被蓋住,說說笑笑,倒也容易捱過。到了晚上,面積怎麼也不夠五個人平臥下來,必須有兩個人流睡到船頭的“甲板”上去——至有兩個人的頭或腳,必須暴在“船篷”以外——天晴,倒也罷了,到了下雨刮風的天氣,可真慘不忍睹。風浪太急的時候,江水也會沾得襟盡溼,水也會浸得你徹骨冰冷。記憶中,我常常到睡在“甲板”上!(也許父母認爲我比弟弟們年長一點,比他們更能忍一點風寒。)記憶中,我常常被冰涼的雨水、河水、水冷醒!記憶中,我還是倦極而眠。那麼長時期的“煎熬”,居然沒有生病,也可說是奇蹟了!
船艙的面積,已不夠我們容,炊事只能發展到船頭上去。伙食當然是愈簡單愈好,早餐稀飯,用點紅糖拌一下就打發過去了,午晚餐,用白飯拌點豬油和鹽,就可以充飢了。我們經常就這樣沒有佐菜下飯的。可能隔一天才有一道“味”打牙祭——幾顆辣椒炒豌豆。那一小瓶辣椒豌豆,實在太珍貴了,全家食用時,定量分配,每人只能分幾顆,我記得那幾顆辣椒豌豆,比山珍海味還可口,必須在口中嚼上老半天,才捨得吞下肚去!
有一天,船隊停泊下來的時候,有些船民,煮了新鮮的玉米來兜售。我們實在抵制不了這麼大的,孩子們吵翻了天,要求父母買玉米。事實上,我們窮得不應該有這樣奢侈的,但是父母還是狠下心買了一玉米,像分珍珠一樣的大家分食。如果辣豌豆是山珍海味的話,那一玉米,不啻是龍肝了!我們這條船,是由父子二人來縱的,父親才三十來歲,兒子只有十歲左右,還是一個孩子,所以實際上,只能算一個半人。這樣滿滿的一船人,這樣漫長的路程,由這樣一個半人來縱,前途如何真不可想像。
開船以後,比我們想像更壞。
融河,也稱融江,兩岸都是千仞峭壁,江水湍急,有暗礁,時時有漩渦,真是危機四伏。這種船當然不用力,也沒有風帆,全靠父子二人合力用竹篙,用木槳,與江水鬥,所以船速緩慢,並且只能在白天行舟,晚就停泊在岸邊。爲了怕江水把船衝散,停泊時二十多條船都用繩子串連在一起。如果停泊的地方無法上岸,大家只能枯守一夜,如果停在一個大站,有碼頭可以上岸,這可是一大樂事,就可以去補充一點必須補充的用品,也可以上岸展一下手腳。當然,孩子們只許在岸邊玩玩,不許走遠。我記得我最喜歡在岸邊撿各種的鵝卵石。有一天,我撿到一些白得晶瑩可的石塊,人家告訴我是打火石,可把我樂極了。我常常蹲在船頭用打火石擊著玩,看點點火星飛耀,覺得極了,快樂極了,也幫助我度過不這些難捱的日子。
有一天,我又蹲在船頭玩打火石,船一個顛簸,便把我顛到江水中去了,江水湍急,眼看就要小命歸天,幸好船伕眼快手快,他的泳是何等高明,一下子就把我救起來了。雖然命是撿回來了,但我失去了這些寶貴的打火石,難過極了。當時,我覺得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貴!我的年沒有什麼玩,可是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錦旗,和我的打火石!後來,我又掉進水中好幾次,幾乎每個人都有掉進水的經驗,因爲我們每個人必須在船舷解決一些“大事”、“小事”,掉進江水的機會是很多的。好在船伕十分機警,每一次都被他救起來,後來,大家就“有恃無恐”了!
但不幸的事件,終於又發生了,我們生命的保障——那位年輕力壯的船伕突然病倒了,是潛伏的瘧疾癥發作。英雄只怕病來磨,何況一打起“擺子”,任憑你鋼筋鐵骨,也不起折磨。雖然,他咬了牙“主持大局”,不過劃船、撐篙的重任,也就落在他兒子上,也就是說,我們兩家人的命,縱在一個孩子手中了!船速愈來愈慢,終於離了船隊,無助地在激流中漂流。
船伕和他的兒子——加上船上其他人們手忙腳的幫忙,勉強把船靠到了岸邊,船伕上岸買藥。那時候,這條船的主宰就完完全全落在這個十來歲大的孩子上。
水流太急,繃斷了繩纜,船便向下流漂去。孩子用盡了渾解數,設法把船穩住,他雖然“懷絕技”,畢竟力氣不夠,最後,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用雙手抓住岸邊的雜草,全船的人也都紛紛抓住可抓的東西——一塊大石,或一樹。總算在筋疲力盡的時候,救星出現了,船伕買了藥回來了,靠著他的經驗和技巧,把船穩住。
第二天,我們終於又趕上了船隊,大家都不相信我們會歸隊。已經有兩條船離失,而從此失去了蹤影。
經過了這次“大難”以後,我們更能忍生活方面的痛苦。對這條小船,也增進了不信心,不再羨慕那些坐“大船”的人們了。對了,這些小船是我們這種貧窮的難民坐的,富有的人家,可以包大船,船艙寬大舒敞。船是幾十個人在岸上拉縴,再由兩排船伕在船上撐篙,配合著前進。
我記得那些縴夫弓著子,拚命地向前一步步邁進,繩子都好像快要嵌進裡去了。他們那些深沉的呼聲,單調的,重複的,悽愴的,有韻律的哎唷、哎唷的呼。這不是歌,這是爲生存而掙扎的吶喊。拉縴的在岸上每喊一聲,船上的船伕們就應一聲。我中學時學會了一支歌“拉縴行”:
前進復前進,大家纖在手。
顧視掌舵人,堅強意不茍。
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
無涯終可至,南北或西東。
曲子是洪亮聽的,歌詞是快快樂樂的,中間所謂的:“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與我小時候目睹的景象完全不同,那前進絕不“從容”,而是“沉重”。我覺得我們寧可多吃一點苦坐上這條小船,而不願坐那些把舒適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大船。終於,我們愈來愈耐得住苦楚了。
終於,我們到達目的地——榕江。
但是,榕江並不是我們的真正目的地,我們真正的目的地是重慶。從榕江到重慶,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旅程。
到了榕江,廣西大學本發生了財務困難,既無法發放薪水,也無法繼續整隊向地疏散,於是大家紛紛各奔前程,無形中解散了。父親又失業了,而我們的生活,仍然要繼續下去,行程,也要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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