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愷說得沒錯,如果宮惟已經在不奈何劍下神魂俱滅,那麼他就算徹底消弭於天地中了,是絕不可能十六年後再還魂回來的。
屋裡一片窒息的死寂,似乎連呼吸聲都被抑住了。良久宮惟才聽見竹管那頭的門裡傳來徐霜策低沉的聲音:“在宮徵羽上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我比你更瞭解這個人。”
頓了頓他又道:“或者說,不是人。”
沒想到我都死了十六年,大佬還是這麼較真!
宮惟扶額長嘆,只聽應愷也明顯非常無奈:“宮惟從小就三魂七魄七脈俱全,而且已經去世了,他怎麼可能不是……罷了,這個問題我們已經爭論過很多次,再爭論也毫無意義了。”
說著他長長嘆了口氣:“我有時忍不住想起宮惟小時候,你倆明明那麼好,‘徵羽’這個字還是你爲他取的。如果我當年能預料到今天這個結局,不讓宮惟輔助你進‘千度鏡界’幻世破殺障,如今這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了呢?”
驟然聽他提起徵羽這個字,宮惟微微一怔。
還真是徐霜策爲他起的。
那是他剛被應愷從滄宗撿回仙盟的時候,還沒怎麼學會說話,有一天徐宗主來仙盟辦事,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得來的靈,帶了一柄小嗩吶送給他。宮惟如獲至寶,天嗚哩嗚哩地吹,吹得岱山上下苦不迭;直到有一天深夜應盟主忍無可忍,從牀上爬起來踹門而,強行把小嗩吶奪過來丟了,第二天專門發傳音符去滄山,字字淚地把徐霜策痛斥了半個時辰。
徐霜策在傳音符裡聽完宮惟的吹奏後,沉默了很久,才道:“此子將來及冠取字,以‘徵羽’二字最爲合適。”
應愷餘怒未消:“爲什麼?”
“五音之中只得三音。”
應愷嗤之以鼻,但宮惟聽說之後卻再次如獲至寶,立刻開始到用,字紙、習作、甚至琴譜上都寫滿了鬼畫符似的“宮徵羽題”。等應愷發現木已舟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給師弟正經起個表字的機會,全天下人都知道宮惟字徵羽了。
竹管那頭靜默片刻,才聽徐霜策道:“天命如此,不會改變,不用多說了。”
應愷道:“話雖如此,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還是耿耿於懷——二十年前在千度鏡界幻世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宮惟生前只跟我說過,你被一鏡中幻化的子所迷,他怕你殺障完了再生障,只能手將那鏡中子誅殺,結果卻被你給恨上了。霜策,宮惟解決問題的手段雖然一向簡單直接,但那是他天所致;何況鏡中人只是幻化之,本不能算真人。宮惟走後我勸過你幾次,你都不肯跟我明言,如今白太守再度現世,你多該告訴我點了吧?”
應盟主不愧是個說教派,這一長篇簡直苦口婆心,但徐霜策的反應卻很平淡,道:“尉遲銳那本念奴裡不是都寫了麼。”
應愷:“你怎麼知道是長——”
下半句話差點口而出,幸虧被反應奇快的應盟主生生吞回去了,尷尬道:“原……原來是長生找人寫的嗎?怎可如此胡鬧,回頭我一定發函去謁金門痛斥他!不過霜策,你有所不知,宮惟生前並未告知長生太多,因此那本《念奴》頗有臆造、歪曲之,這麼多年來我下令封過數次,亦並未將它當真……”
徐霜策冷淡道:“隨他歪曲,不用理睬。你索當真即可。”
應愷突然奇怪地沉默下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那個……霜策,你看過念奴嗎?”
“沒有。怎麼?”
樓上的宮惟:“?”
宮惟忍不住又把耳朵往前湊了湊,良久終於聽對面傳來應愷艱難的聲音:
“我不是很願意相信……你喪妻後傷心過度……一怒之下就……自宮了。”
空氣驟然陷死靜。
竹管那頭的徐霜策:“…………”
竹管這頭的宮惟:“…………”
應愷尷尬道:“霜策你……還好嗎?長生我已經打過了,那個……要不你先坐下來喝口茶?我這就趕去臨江都跟你會合?”
“臨江都的事我自然會查清楚。”漫長的死寂過後,終於只聽徐霜策一字字地道:“不論白太守真假,我都會將它帶上岱山懲舒宮。你自去令尉遲長生守好謁金門的門匾即可。”
應愷慌忙勸架:“冷靜點霜策,你還是先等我親自從岱山趕過去,我實在怕你又——”
這時樓下陡然響,與此同時傳來尉遲驍口而出的:“媽呀!!”
千萬嘩啦碎一片,是水銀鏡接二連三了。徐霜策只丟下一句“回頭再說”,便聽應愷一聲徒勞的:“霜策啊你等等我——”
宮惟的第一反應是這鬼修膽子大,在徐大佬親手佈下的法陣中還敢現,而且還敢發出如此響亮的靜;第二反應就是:機會!
他哧溜一下收了竹竿兒,奪路而出,直撲二樓,一頭闖進剛纔閉的那扇房門。果不其然徐霜策已經在大堂鏡陣裂時立刻離開了,此刻並不在屋子裡。
而傳音法陣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失,法陣中有一名深藍葛白罩袍、形高挑拔的男子虛影,正是應愷!
應愷剛要下法陣,迎頭只見一個不認識的俊秀年撞進門,不由疑地愣了下。宮惟也來不及解釋了,激地撲上去就要抱大:“師——”
兄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宮惟心中警鈴大作,半空遽轉。
一團繚繞的灰氣正出現在半空中,隨即幻化出兜帽、猩紅點和那柄包了似的劍,竟然是鬼修!
它竟然這麼著急地趕來要來殺自己!
宮惟意外之餘,又本能地升起了一狐疑,似乎敏地察覺到哪裡不對,但這時候已經沒時間細思了。他就地一滾進牆角,鬼影似乎頓了頓,才原地化作濃郁灰煙,下一刻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指爪猛刺向宮惟的右眼。
“?”應愷看不見鬼修,愕然道:“屋裡是不是有東西?”
啪一聲脆響,宮惟劈頭蓋臉一耳打翻鬼影,聲淚俱下道:“救命!是我啊師……”
那個關鍵的兄字又沒出來,一道勁風當頭而下,是不奈何劍鞘!
宮惟氣得差點當場變厲鬼,只見徐霜策已凌空而至,一擡手將法陣揮滅了,應愷的影頓時在淡淡金中四下逸散。
與此同時,鬼影被迫放開宮惟,不甘心地退至數丈以外,原地遲疑數息後還是不敢跟徐霜策剛,半邊無聲無息地了虛空。
“它要跑!”宮惟這人最是能屈能,果斷換了抱大的對象:“——師尊小心,那邊!”
剛衝上來的尉遲驍聞言差點腳一摔下去,一把將宮惟拉到自己後,低聲警告:“你要死了!一個外門弟子就敢攀關係師尊?”
宮惟斬釘截鐵道:“你懂什麼,宗主在我心中無人能比,不是師尊勝似師尊!”
徐宗主回頭掃了他一眼,被睫覆蓋的眼梢看不出毫緒,隨即轉掐了個法訣。他們腳下的上百面水銀鏡同時響,千萬碎片化作巨龍衝上來,閃電般裹住了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失的鬼影。
難以計數的小鏡片組了一座微型鏡宮,從四面八方罩住了它,霎時無數銀閃爍。鬼影猛烈一掙,竟然沒掙開,被困了個嚴嚴實實!
它每掙扎一下,懸空的鏡子囚籠就隨之扭曲撞擊,無數玻璃碎片、,銳響刺耳聾。
“跑不掉的。”徐霜策神不變,袖手道:“凡人之所以看不見你,是因爲你既不存在於人世、亦不存在於鬼垣,只能在兩界的夾裡不斷遊走。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種介於兩者之間的東西。”
所有人都是一副學到了的表,尉遲驍愕然問:“那、那是什麼東西?”
“鏡通,因此不僅可以用作幻的介,也是困住你最有效的辦法。”徐霜策沒有回答幾個晚輩,著鏡子囚籠中無形的鬼影,終於問:“你是誰?”
“——鬼垣十二府告訴我法華仙尊已經神魂俱滅了,十六年後你卻拿著白太守到殺人,你到底是誰?”
宮惟再次心累扶額,沒想到十六年不見,好好的徐宗主竟然多疑了這樣。他剛纔還認定這鬼修就是法華仙尊還魂,爲此差點惹了老好人應愷,轉眼又來問鬼修:“你是誰?”
管它是誰都必須死,直接弄死不就完了,趕把白太守搶回來啊。
鬼影回答不了徐霜策,本應是臉的地方猩紅點閃,驀地轉向宮惟,那作中出了極其明顯的殺意。
宮惟突然意識到它可能是沒有七竅不能說話,靈機一從尉遲驍後探出頭來,雙手攏在邊大喊:“師尊!它不是要到害人,它在找的一直就是我啊!!”
“……”
徐霜策明顯不想搭理師尊這兩個字,宮惟也不管,一鼓作氣吼道:“我來臨江都之前它到找命格重的人施展鏡,結果我來臨江都那天晚上,明明沒中鏡,它卻立刻就出現了!還迫不及待要親手殺掉我!我僥倖沒死的第二天,它突然大白天出現在臨江王府外大街上隨意害人,完全不再挑選下手的對象——這說明什麼!”
“沒必要再挑了!它已經找到自己真正的目標了,就是我啊師尊!!”
這時孟雲飛也漸漸回過味來:“向小公子確實是萬中無一的全命格,書上說適合作……作爐鼎,也適合……”
尉遲驍愕然接了下去:“借還魂。”
徐霜策眉峰霎時重重跳了一下。
尉遲驍遲疑道:“徐宗主,晚輩因爲結道的事而看過向小園的四柱八字,他恰好生在……他生在十六年前……法華仙尊駕鶴西去的同一天……”
同日死同日生,四柱八字天時地利,確實是借還魂最合適的目標!
如果說以徐霜策的多疑,剛纔還殘存著一兩分心思懷疑這鬼修到底是不是法華仙尊的話,現在這一兩分應該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宮惟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又往尉遲驍後了,正盤算著怎麼攛掇徐大佬現場宰了這鬼修,從此死無對證,自己就徹底安全了——這時卻聽徐霜策緩緩道:
“是麼。”
他的語氣似乎有一點奇怪,但不悉的人絕聽不出來。
“五不全,七竅不足,是什麼東西支撐你在人鬼兩界遊走?”他轉向不遠半空中的鏡子囚籠,並沒有拔出不奈何,而是慢慢地擡起了一隻手:“讓我看看吧。”
鬼影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猛地劇烈掙扎,這時徐霜策已原地消失,出現在它面前——就在同一剎那,千萬鏡片齊齊開,鬼影不顧一切衝出囚籠,直撲宮惟!
清響穿過雲霄,孟雲飛五絃齊震,音波在鬼影上迸濺出明漣漪;尉遲驍趁隙一劍將它橫斬,鬼影被迫再度幻化爲煙,轉眼出現在宮惟頭頂,黑霧迅速凝尖銳指爪,直直向他天靈蓋。
砰一聲重響,尉遲驍飛起一腳把宮惟踹開,指爪臉而過!
宮惟是可以自己躲開的,但連話都來不及說就被瞬間踹飛,心悲涼無以言表,眼角餘突然瞥見一柄劍迎面刺來。正當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聽鏘!一聲金屬激,不奈何白金劍鞘與劍相撞,鬼影被生生阻住。
徐霜策擋在宮惟面前,一手握劍擋住鬼影,一手又打了個法訣。遠鏡籠頓時化作洪流席捲而來,閃電般擰數,五花大綁將鬼影一鎖!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利落了,仰天平癱在地上的宮惟差點鼓掌給他個好。鬼影被無數鏡片化作的鎖鏈死死定住,還沒來得及拼死掙扎,只見徐霜策已經一手探進了它虛無的軀,自腔中抓住了它的心臟——
鬼影如被電流打中,全僵直,兜帽下所有流轉的猩紅點全部定住。
“……”徐霜策微微瞇起眼睛:“就是這個?”
他剛要把那“心臟”取出來,鬼影卻突然轉向他,沒有五七竅的頭裡卻發出一個低啞的聲音,帶著沙沙的迴響,像是從非常遙遠模糊的地方傳出來的:
“……徐白。”
徐霜策作一下停住了。
沒人看見宮惟表微僵,隨即難以掩飾地出了一驚疑。
——那兩個字是如此悉,分明是他前世的聲音和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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