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楚濂和綠萍正式離了婚。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下午,我正和雲帆坐在客廳中。我很消沉,這三天我一直心不在焉而緒低落,雲帆在彈吉他,一面彈,他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談話,竭力想鼓起我的興致。關於那晚我的遲歸,以及和綠萍的談話,他始終沒有問過我,我也始終沒有提過。
楚濂和綠萍離婚的消息,是母親的一個電話帶來的,我握著聽筒,只聽到母親在對面不停的哭泣,不停的:
“這是怎麼好?結婚才兩年多就離了婚!又不是個健健康康的孩子,將來還有誰要?……現在搬回家來住了,說要出國去,要馬上出國去!哦哦,我怎麼那麼命苦,剛剛回來一個兒,又要走一個!哦哦,紫菱,怎麼辦呢?出國去,有誰能照顧呢?哦哦,爲什麼我們家這麼不幸,這麼多災多難!那個楚濂,他居然同意綠萍的提議,他就一點也不能會孩子的心,小夫妻鬧鬧彆扭,何至於就真的離婚……”
電話聽筒似乎被綠萍搶過去了,我聽到綠萍的聲音,在聽筒對面對我大吼:“紫菱!你的時代來臨了,我把你的心肝寶貝還給你,祝你幸福無窮,多子多孫!”
電話掛斷了,我愕然的握著聽筒,我相信我一定臉蒼白。慢慢的,我把電話掛好,回過頭來,我接到雲帆的眼睛,他正一瞬也不瞬的著我。
“綠萍和楚濂離婚了!”我愣愣的說。
“哦?”他繼續盯著我。
“綠萍要出國去,”我倉促的說,覺得必須要找一些話來講,因爲我已經六神無主而手足失措。“又獲得了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那學校並不在乎不一條。綠萍認爲,這是重新獲得幸福與快樂的唯一機會!”
“很有理!”雲帆簡短的說。“我是,也會這樣做!”
我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無法判斷,他話裡有沒有別的意思,以及他是否已看出我的企圖。因爲,他整個面部表,都若有所思而莫測高深的。我侷促的站著,不安的踱著步子,於是,驀然間,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了電話。
“喂?”我說:“那一位?”
“紫菱嗎?”對方很快的問,聲音裡充滿了快樂、喜悅,與激!我閉上了眼睛,天!這竟是楚濂!“我只要告訴你,我的事已經結束了,你的呢?”
“我……”我很快的掃了雲帆一眼,他斜靠在沙發中,抱著吉他,仍然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我心慌意了。“我……再和你聯絡,好不好?”我迅速的說。“你在什麼地方?”
“我也搬回我父母家了!”他說,抑不住聲音裡的興。“你一有確定消息就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急於想掛斷電話。
“等一等,紫菱!”楚濂:“你沒有搖吧?你沒有改變吧?你還記得答應我的諾言吧?”
“是的,是的,我記得。”我慌的說。
“那麼,紫菱,我等你的消息,我一直坐在電話機邊等你的消息,不要折磨我,不要讓我等太久,再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我你,紫菱!”
我掛斷了電話,眼裡已充滿了淚水。雲帆把吉他放在地毯上,站起來,他慢慢的走到我的邊。我背靠在架子上,滿懷充斥著一種被的、迷茫的緒,我瞪大眼睛著他。他輕輕的用手托起我的下,審視著我的臉和我的眼睛,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
“誰打來的電話?楚濂嗎?”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
“他要什麼?”他問。
我不語,只是張大眼睛著他。
“要你離婚,是嗎?”他忽然說,盯著我,完全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
我打了一個寒戰,仍然沉默著。
“很好,”他點了點頭,憋著氣說:“這就是你救火的結果,是不是?”
我眼裡浮著淚霧,我努力維持不讓那淚水滾下來。
“現在,楚濂和綠萍已經離了婚,當初錯配了的一段姻緣是結束了。剩下來的問題,應該是你的了,對不對?只要你也能夠順利的離婚,那麼,你們就可以鴛夢重溫了,對不對?”
我繼續沉默著。
“那麼,”他面不改的問:“你要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嗎?”
淚水下了我的面頰,我祈求似的看著他,依然不語。我想,他了解我,他了解我所有的意願與思想。這些,是不一定要我用言語來表達的。可是,他的手了我的下,他的眼睛變得嚴厲而獰惡了。
“說話!”他命令的說:“你是不是要離婚?是不是?你說話!答覆我!”
我哀求的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不要用這種眼看我!”他喊:“只要把你的心事說出來!你是不是仍然著楚濂?你是不是希和我離婚去嫁他?你說!我要你親口說出來!是不是?”
我張開,仍然難發一語。
“說呀!”他:“人與人之間,有什麼話是說不出口的?你說呀!你明知道我不是一個刁難的丈夫!你明知道我從沒有勉強你做過任何事!如果你要離婚,只要你說出來,我絕不刁難你!如果你要嫁給楚濂,我絕不妨礙你!我說得夠清楚了沒有?那麼,你爲什麼一直不講話,你要怎麼做?告訴我!”
我再也維持不了沉默,閉上了眼睛,我痛苦的喊: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雲帆,我嫁你的時候就跟你說明了的,我並沒有騙過你!現在,你放我自由了吧!放我吧!”
很久,他沒有說話,我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離婚了?”終於,他又重複的問了一句。
“是的!”我閉著眼睛:“是的!是的!是的!”
他又沉默了,然後,忽然間,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堅軔而有力,他著氣說:
“跟我來!”
我張開眼睛,驚愕的問:
“到什麼地方去?”
他一語不發,拖著我,他把我一直拖向臥室,我驚惶而恐懼的著他。於是,我發現他的臉鐵青,他的脣毫無,他的眼睛裡燃燒著火焰,充滿了狂怒和猙獰。我害怕了,我瑟了,我從沒有看過他這種表,他像一隻被激怒了的獅子,恨不得吞噬掉整個的世界。他把我拉進了臥室,用力一摔,我跌倒在牀上。他走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你欠了我一筆債,你最好還一下!”
我還來不及思索他這兩句話的意思,他已經揚起手來,像閃電一般,左右開弓的一連給了我十幾下耳,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我摔倒在牀上,一時間,我以爲我已經昏倒了,因爲我什麼思想和意識都沒有了。可是,我卻聽到了他的聲音,沉重、激怒、傷,而痛楚的響了起來,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敲在我心坎上:
“我打了你,我們之間的債算是完了!你要離婚,我們馬上可以離婚,你從此自由了!打你,是因爲你如此無,如此無義,如此無心無肝,連最起碼的力你都沒有!自從我在臺上第一次看到你,我在你上用了多工夫,浪費了多,我從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你迷楚濂,我不敢
和他競爭,只能默默的站在一邊,護你,關懷你。等到楚濂決定和綠萍結婚,我冒險向你求婚,不自量力的以爲,憑我的力量和心,足可以把楚濂從你的心中除去!我帶你去歐洲,帶你去國,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用盡心機來安排一切,來博得你的歡樂和笑容!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再把你帶回來,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被我所,到底還不楚濂!很好,我現在得到答案了!這些年來,我所有的心機都是白費,我所有的,都拋向了大海,你的,依然是楚濂!很好,我當了這麼久的傻瓜!妄想你有一天會上我!如今,謎底揭曉,我該悄然退了!我打了你,這是我第一次打人!尤其,打一個我所深的人!可是,打完了,我們的債也清了!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滾回你父母的家裡去!明天,我會派律師到你那兒去辦理一切手續!從此,我希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衝出了臥室,我癱瘓在牀上,一也不能,只覺得淚水瘋狂般的涌了出來,濡溼了我的頭髮和牀罩。我聽到他衝進了客廳,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他顯然在拿那支吉他出氣,我聽到那琴絃的斷裂聲和木板的碎裂聲,那“嗡嗡”的聲音一直在室迴盪,然後,是大門闔上的那聲“砰然”巨響,他衝出去了,整棟房子都沒有聲音了,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仍然躺在牀上,等一切聲浪都消失了之後,我開始低低的哭泣起來,在那一瞬間,我並不知道自己在爲什麼而哭。爲捱打?爲雲帆那篇話?爲我終於爭取到的離婚?爲我忽略掉的過去?還是爲了我的未來?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芒斜進來,照在那一面珠簾上,反著點點金時,我才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了一般,我慢慢的坐起子,弱、暈眩,而乏力。我溜下了牀,走到那一面珠簾前面,我在地毯上坐了下來,用手輕著那些珠子。一剎那間,我想起羅馬那公寓房子裡的珠簾,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簾,我想起舊金山居所裡的珠簾,以及面前這面珠簾,我耳邊依稀盪漾著雲帆那滿不在乎的聲音:
“如果沒有這面珠簾,我如何和你‘共此一簾幽夢’呢?”
我用手著那簾子,聽著那珠子彼此撞擊的、細碎的音響。於是,我眼前閃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畫面;臺上,我和雲帆的初次相逢。餐廳裡,我第一次嘗試喝香檳。在我的珠簾下,他首度教我彈吉他。車禍之後,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羅馬的夜,那緩緩輕駛的馬車。森林中,那並肩馳騁的清晨與黃昏……天哪,一個人,怎能在這樣深摯的下而不自覺?怎能如此疏忽掉一個男人的熱與心?怎能?怎能?怎能?
我抱著膝坐在那兒,默然思索,悄然回憶。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站起來,走到梳妝檯前面。打開臺燈,我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的面頰紅腫,而且仍然在**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沒有留!可是,他或者早就該打我這幾耳,打醒我的意識,打醒我的糊塗。我瞪著鏡子,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那樣清亮過,從來沒有閃爍著如此幸福與喜悅的彩,我愕然自問:“爲什麼?”
爲什麼?我聽到心底有一個小聲音在反覆低喚:雲帆!雲帆!雲帆!
我站起來,走進了客廳,開亮電燈,我看到那已被擊好幾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來,放在餐桌上,我那一一斷裂的琴絃,我眼前浮起雲帆爲我彈吉他的神態,以及他唱“一簾幽夢”裡最後幾句的樣子:
“誰能解我衷?
誰將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簾幽夢!”
天哪!人怎能已經“相知又相逢”了,還在那兒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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